穆公决计,秦军东征
咸阳宫的铜灯在夜风里摇曳,将秦穆公的影子投在刻满《军阵图》的石壁上,忽明忽暗。这位年近六旬的君主已经三天没有解冠了,玄色朝服上沾着干涸的酒渍,那是昨夜与蹇叔争执时打翻的。案几上堆叠的竹简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应和殿外渐紧的风声。
“君上,三更了。”内侍轻手轻脚地添上灯油,青铜灯座的饕餮纹在火光中张着巨口,像是要吞噬这满殿的焦虑。
穆公没有回头,指尖仍在《晋国山川图》上滑动。崤山的轮廓被他摩挲得发亮,那里的每一道峡谷、每一条溪流,都早已刻进他心里。十三年前三败于晋的耻辱,像嵌在骨头上的刺,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传孟明视。”
内侍刚要转身,殿门却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孟明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将军铠甲上还沾着霜花,显然是刚从校场赶来,腰间的秦锐剑撞上甲片,发出清越的声响。“君上召末将,可是为东征之事?”
穆公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百里奚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入宫的场景。那时的咸阳宫还没有这般宏伟,百里奚的布袍上满是尘土,却抱着未来的希望。他指了指案上的竹简:“蹇叔说,劳师袭远,必遭败绩。”
“蹇太傅老了!”孟明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只记得崤山的险,却忘了郑国的富!君上,您看——”他大步上前,将一支削尖的木简狠狠扎在地图上的新郑,“郑国地处中原咽喉,若能袭取,东进之路便打通了!晋襄公新立,国内不稳;郑穆公昏聩,边防松懈。这是天赐良机!”
穆公的目光掠过孟明视染血的指节——那是昨日演武时被部下误伤的。这孩子总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忽然问:“若晋军袭我后路呢?”
“末将早已盘算过!”孟明视扯过一卷空白竹简,以剑尖为笔,飞快地划出路线,“我军从蒲津渡黄河,经王官、新城,沿渭水南岸潜行。此路多是秦地旧部,百姓感念君上恩德,绝不会走漏消息。待晋人察觉,我军已抵郑境!”他忽然压低声音,“何况,末将已联络上郑国大夫烛之武的门客,他允诺为我军内应。”
烛之武?穆公想起那个在秦晋围郑时凭三寸舌退百万兵的老臣。这样的人,门客怎会轻易叛主?他正要追问,殿外忽然传来苍老的咳嗽声,蹇叔拄着鸠杖,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
“君上,老臣有话要说。”蹇叔的白胡子上挂着冰碴,显然是在殿外站了许久。他看也不看孟明视,径直跪在穆公面前,“郑国距秦千里之遥,我军奔袭十日方能抵达。士卒疲敝,粮草不济,何以攻城?晋人若在崤山设伏,我军插翅难飞啊!”
“太傅多虑了!”孟明视按剑而立,“末将麾下三万锐士,皆是百战余生。别说崤山,便是刀山火海,也能闯过去!”
“匹夫之勇!”蹇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精光,“你可知崤山有多少条峡谷?每条峡谷能藏多少甲士?当年晋献公就是在那里大败虢国,你父亲百里奚亲身经历过!”
提到父亲,孟明视的气势弱了三分,却仍梗着脖子:“时移世易,如今的秦军,早已不是当年的疲兵!”
“够了!”穆公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应声落地,酒液在冰冷的地砖上蜿蜒,像一滩凝固的血。他盯着蹇叔花白的头颅,声音沙哑,“先生追随寡人四十余年,难道还信不过寡人的决断?”
蹇叔浑身一颤,伏在地上老泪纵横:“老臣不是不信君上,是怕君上被东进的执念蒙蔽啊!想当年惠公背盟,文公称霸,晋人从未将我秦放在眼里。可这些年,我军西抚戎狄,南收巴蜀,国力已非昔日可比。何必急在这一时?”
穆公站起身,走到殿外。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咸阳城头的刁斗声断断续续传来。他想起十年前站在这里,看着百里奚带着百姓开垦的万亩良田;想起五年前,西戎使者献上的千匹战马;想起三个月前,郑国商人弦高送来的十二头肥牛——那商人说,郑君愿年年向秦纳贡,只求两国永结盟好。
“先生可知,”穆公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寡人昨夜梦见了襄公。他问我,何时能将秦国的旗帜插在崤山之巅。”
蹇叔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知道,当君主搬出先君的名字时,任何劝谏都已是徒劳。
三日后,渭水南岸的渡口挤满了人。三万秦军将士披着霜色铠甲,在晨雾中列成整齐的方阵。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将领立马船头,他们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玄鸟图腾仿佛要振翅高飞。
穆公亲自站在岸边送行,他的玄色王袍被江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当孟明视单膝跪地接受兵符时,他忽然发现这位年轻将领的手在微微颤抖。“寡人等着你们凯旋。”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船队缓缓驶离渡口,岸上的人群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孟明视回头望去,看见穆公仍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锦囊,里面是百里奚临终前写的字条:“见郑则守,遇晋则避,归途防火。”
就在船队转过河湾时,孟明视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在岸边,是蹇叔。他的白发在风中凌乱,一边跑一边哭喊:“吾儿西乞术!崤山多石,你们一定要当心啊——”
西乞术站在船尾,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回应,却被孟明视按住肩膀。“将军?”
孟明视望着渐渐远去的咸阳城,将秦锐剑抽出半截,寒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传令下去,加速前进。”
船桨搅碎了渭水的晨雾,也搅碎了蹇叔的哭喊声。没有人注意到,岸边的芦苇丛里,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正将一块刻着“秦”字的木牌扔进水里。木牌顺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迷雾深处。
三日后,这块木牌被晋国边境的斥候捡到。当晋襄公在朝堂上看到它时,年轻的君主忽然笑了。他将木牌狠狠摔在地上,对群臣道:“秦穆公老糊涂了,竟想千里袭郑?传寡人之令,令先轸率军埋伏于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