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旱
咸阳宫的梁柱在烛火里泛着沉木的光泽,秦穆公攥着竹简的指节泛白。晋国使者跪在殿中,锦袍下摆沾着一路风尘,额头磕在青砖上的闷响,混着殿外渐起的蝉鸣,搅得人心里发躁。
“寡君言,”使者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仍强撑着体面,“今岁晋国自春至夏无一滴雨,汾水断流,麦田尽焦。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愿借秦国万石粟米,来年秋收必十倍奉还。”
竹简上的墨迹未干,是边境急报:晋国境内流民已开始冲击秦晋边境关卡。穆公抬头时,瞥见百里奚垂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而武将列里的公孙枝已按捺不住,铜甲碰撞声在肃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十倍奉还?”公孙枝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当年惠公许诺割河西五城求援,事后却赖账背盟,此等反复小人之言,岂能轻信!”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刃在烛火下划过冷光,“臣请趁其大旱,挥师东进,一举拿下河东之地!”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公孙将军所言极是!”裨将白乙丙附和道,“晋人多次欺我,此次天赐良机,正可雪崤山之耻!”群臣的声浪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掀翻殿顶,唯有蹇叔始终垂着眼,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
穆公将竹简狠狠拍在案上,檀木案几发出一声闷响。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见他起身踱到殿中,玄色龙纹朝服拖过地面,留下细碎的声响。
“诸位还记得三年前的渭水洪灾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群臣面面相觑。那年秦国暴雨连绵,渭水决堤,是西戎部落送来的青稞救了关中百姓。
“天灾无情,”穆公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终落在晋国使者身上,“晋侯背盟是晋侯之过,可汾水两岸的百姓何罪?他们也是爹娘生养,此刻正盼着一口活命的粮。”
公孙枝急得满脸通红:“君上!晋人狼子野心,今日救他们,明日必反咬一口!”
“若不救呢?”百里奚终于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沙哑,“见死不救,诸侯会如何看我秦国?天下人会说秦君乘人之危,与晋侯何异?”他上前一步,朝穆公深深一揖,“君上,霸业不在一时之得失,而在人心向背。”
蹇叔缓缓点头:“百里大夫所言极是。晋旱是危,亦是机。赠粮于晋,一则显我秦君仁德,二则让晋侯欠我人情,三则令天下诸侯知我秦国非只知征伐之邦。”
穆公走到殿门处,推开沉重的木门。七月的夜风带着热浪涌进来,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混着渭水码头隐约的号子。他望着宫墙外万家灯火,忽然想起幼年随父出征时,曾见晋地百姓在田埂上唱着古老的歌谣。
“传寡君令,”他转身时,烛火在眼中跳动,“打开栎阳、咸阳、雍城三大粮仓,征集民船百艘,由孟明视率领船队,沿渭水入黄河,直抵晋国绛城。”
“君上!”公孙枝还想争辩,却被穆公摆手止住。
“告诉晋侯,”穆公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粟米万石,分文不取。只盼他善待百姓,莫要再让苍生遭此劫难。”
晋国使者猛地抬头,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滚落,重重叩首:“秦君仁德,晋人永世不忘!”
旨意传出的当夜,咸阳城的粮仓便亮起了彻夜的灯火。守仓吏们提着灯笼穿梭在粮囤之间,木斛碰撞的脆响里,夹杂着他们低声的议论。“真要给晋人送粮?”年轻的小吏捧着账簿,笔尖在竹简上悬了许久,“当年他们夺我河西之地时,可没见半分手软。”
老仓吏用布巾擦着斛斗上的木纹,声音里带着叹息:“君上自有考量。你还记得三年前渭水涨水,咱们快饿死时,是谁送来的青稞?”小吏愣了愣,想起那些裹着羊皮的西戎人,牵着骆驼踏过泥泞的河岸,驼铃在雨里响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渭水码头桅樯林立。孟明视穿着玄色铠甲,站在旗舰船头。百姓们扛着麻袋穿梭在跳板上,粟米倾倒进船舱的沙沙声里,夹杂着孩童的嬉笑——有妇人给士兵塞来腌菜坛子,有老者捧着酒壶非要让将士们饮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