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后, 她正要攀上家仆早已备好的马车,素音姑姑却凑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开口。
“世子妃有所不知, 如今宫中亦是草木皆兵的时节,从外面来的马车一概严查审问, 连外城都入不得了。”
她一面说, 一面伸手指向另一辆停在对面的马车。
“外城到内殿还隔着好长一段路,世子妃金尊玉贵, 劳累不得,奴婢已经为您备下了马车。”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秦姝意同样推脱不得, 只得佯装一副乖顺的模样,热络地挽上女人的胳膊,赞道:“瞧我这记性, 还是姑姑您想得周到。”
这样说着, 脚尖一转, 果然也是朝着素音提前备好的马车走了过去。
少女姿容俊俏,夸赞起人时嗓音脆甜, 彷佛掺了一把蜜糖, 一双桃花眼亮晶晶。
不过两句话也赞的素音面皮微红, 笑着将她扶上马车。
只是将人迎上去后, 素音却没有同这位世子妃坐在一处, 反而随轿而行。
此番安静下来, 也算是办妥了娘娘交代的事情,她心中虽对马车上的少女略存愧疚, 却还是对主子的忠心占了上风。
倘若这世子妃到了漪兰殿反应过来,真的要怨怼, 就怪她自己吧,谁让她嫁了个处处同三殿下争抢风头的夫君呢?
裴世子沉寂多年,分明是个纨绔浪荡子,如今却也渐生野心,想要分得这朝堂的一杯羹?
简直是做梦。
秦姝意独自坐在马车里,也乐得自在。
她并未掀开一边的车帘,仅靠耳边的人声就能揣测出马车行走的方向和此时的位置。
打铁的声音,火花刺啦刺啦,这是北街的黑桥打铁铺。
掌柜的锻造兵器是京城一绝,然而在独女出嫁后,他却再也没有锻造过兵刃。
只道杀孽太重,要为女儿祈福积德,日后就当绝了这门手艺,只造些无伤大雅的日常炊具。
少女摩挲着深藏在袖中的短刀,她还没问过裴景琛,这把刀究竟是从何得来?
她还没说过自己很喜欢这把匕首。
琴声悠扬,混杂着琵琶声和女子低声的吟唱,进了西巷口,这是一个外来的戏班子。
戏班班主是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为人麻利爽朗,刀子嘴豆腐心。
这些年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孤儿,供他们学门手艺,也是给自己一口饭吃。
琴声铮琮,秦姝意合上双眸,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把在火海里烧成灰的七弦焦尾。
她还没收到裴景琛送来的琴。
人声愈发嘈杂,满街飘来香甜细腻的糕点甜香,进了主街,前面不远处就是皇宫外城。
栀春坊外还是这么热闹,店铺外等着的是形形色色的百姓。
有为家中孩子带上一份牛乳糕的父母,还有新婚燕尔,顶着日头给妻子买上刚出炉的桂花糖饼的男子......
她蓦然想起扬州客栈里那碟菱粉香糕,比京城的任何一家糕点铺做出来的都要细腻绵长,菱芽清甜,在舌尖回味。
裴景琛曾许诺要带她再去一次扬州。
车帘被吹开一角,秦姝意看见人们脸上满足的笑,一时间愣了愣。
从小父亲便教导她和哥哥,天下江山,山清水秀,可论起最美的,当属于天地之间应运而生的人。
人之美,便在于他们能跑能走,知道七情六欲,会哭会笑,而非只是靠本能乞食而活的流浪猫狗儿。
她那时还小,想不通这其中道理,只觉得父亲这话颇没道理。
他们一家外放以来,多的是被人白眼的时候,尚在幼时,她就明白了趋炎附势的意思。
重生以来更是如此,她心中揣着心事,从不敢与人道,每每看起身边的人,也是拿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现在前路迷蒙之时,却似乎骤然开了窍。
苍天四野,偌大的一片江山。
倘若真的掀起战乱,硝烟四起,纷争不断,这群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
终究是自己的故乡,想来也是安土重迁,不愿离去的。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马车缓缓地驶入青石砖铺就的外城。
秦姝意敛眸,听着耳边车轮轧过砖面的细微声响,指尖微微发凉。
快到五月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农忙的时节,若是此时闹起战乱,粮田荒废,随之而来的只会是大面积的饥荒,甚至是瘟疫。
暑热时节,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会有多少人活活晒死在逃命的路上?
裴景琛在扬州恐吓杨太尉时说过的那些话或许要应验了,却不是应验在边关失收的战场上,而是应验在本朝皇子兄弟阋墙的不轨惨剧之中。
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秦姝意的手愈来愈凉,外面的和煦热意也没暖上半分。
良久,她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还未到绝境。
三日,最多三日,援兵将至。
百里昀说过他会出兵,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这是明昭心心念念的家国,这里还有明昭的父皇母后、两位兄长,爱屋及乌,他既不愿让公主落得郁郁而终的结局,自然会鼎力相助。
百里昀之前,还有奉命守在西郊大营的宋督尉和顾校尉。
就算萧承豫要动兵,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只要她坚持三日,稳住宁婕妤,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哪怕裴景琛没醒过来,也好。
左右东宫里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兄长手中人证物证俱全,届时将整理好的证据上报,高宗自然明白该怎么办。
无论世子是睡着也好,养病也好,只是千万别再为她奔走。
秦姝意眼眶微热,眨了眨睫毛。
她的命本来就是偷来的,如今大仇将报,死而无憾。
为执念而生,为执念而死,这就是注定的宿命轮回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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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来者何人?”
马车适时而止,外面响起侍卫盘查的声音。
素音主动站过去,见到熟人,侍卫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原来是姑姑,姑姑采买回来了?”
“是,今个娘娘要置办的东西多,难免耽搁了些许时辰。”素音一面含笑说着,一面往那侍卫手中递了沉甸甸一个荷包袋子。
“这车上,属下瞧着是另坐了人?”避开荷包,侍卫伸手就要掀帘子,却被女人蓦地拽住。
素音当即拉下了脸,轻斥道:“里面坐着的可是娘娘特意请来的恒国公府世子妃,若是让裴世子知晓你今日如此冒犯世子妃,必有你好果子吃!”
侍卫讷讷,不知要说什么。
反而是马车内的秦姝意接了话。
“素音姑姑不必苛责,他也是职责所在,若宫城之内多几个这样谨慎的人,必能内外太平。”
眼见世子妃给了台阶,车外的侍卫也不再盘查,朝车厢内的人行了个大礼。
“实在是这几日宫禁森严,属下谢世子妃体谅。”
说罢麻利地放了行。
素音面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走时狠狠地剜了马车一眼,刚才她都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能三两句圆回来。
又白落得一个贤良大方的好名声。
进了内城,是熟悉的狭长宫道,却只有这一辆马车突兀地行驶着,宫女内侍俱是行色匆匆,一脸凝重。秦姝意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头的不妙预感愈发浓烈。
皇城之中这样冷落,只有一种可能。
坐在权力顶峰的那个人,状况堪忧,否则宫人们不会是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原定的计划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变故。
皇帝。
大周立国时定下的先例,若帝崩,无论藩王还是太子,皇室宗亲一概不许入宫,唯恐发生动乱,只能待在自己的府邸等消息和圣旨。
否则,就是犯下了逼宫谋反的大罪。
天下人,上至皇后亲王,下至宫女太监,人人皆可持剑诛之。
还有另一种变故,若高宗此刻还能撑着亏空的身子,他又真的能放心让百里昀带兵做后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