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留在这儿等着寻秦姝意踪迹的几人都纷纷离去, 这时,一个男子才缓缓踱步而出,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长相普通, 胜在眉眼气度温和。
正是仲京。
他看着那道已入密林的身影,笑吟吟地吩咐身边的侍卫, “速速去回禀殿下, 就说鱼已上钩,让殿下等好消息吧。”
侍卫双手握拳, 又迟疑地看了一眼踉跄离开的秦渊,斟酌地问道:“先生,那秦家公子怎么办?可需要属下派人去跟着?”
仲京闻言轻笑, 视线也聚焦在秦渊身上。
这位未来呼声最高的状元郎脚步虚浮,脊背僵直,分明是还记挂着自家妹妹的事, 可惜被那位裴世子蒙在了鼓里。
哈, 真是天助殿下!
想到这儿, 他嘴角的笑愈发张扬,温声道:“不必, 一个只知埋头苦读的士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让他慌着, 同国公府那位离了心才好。”
这祸事啊, 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尚书府的人从此记恨上裴景琛, 届时自然也同五皇子之间有芥蒂, 到时候还怕这帮人不归顺殿下吗?
仲京心里想着, 只觉无比畅快,又对侍卫道:“禀了殿下后, 娘娘和姨娘那边也要说一声。”
侍卫点头,正要离开时又被仲京喊住。
这位云淡风轻的谋士罕见地皱了皱眉, 又说:“罢了,两位主子那边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
上林苑后依山傍水,此处密林更是幽深延绵,越往深处越是寂静,猎场是阳光明媚,林中却影影绰绰地只洒下几丝细碎的光。
秦姝意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已经被人提前蒙上了眼,嘴里也塞了布条。
她的手脚都被人拿着粗硬的麻绳捆了起来,现下稍稍动一下便觉得浑身酸麻,好在之前习过武,身体底子过得去,缓了一会手上便多了几分力气。
秦姝意伸出绑在背后的手,想在这偏僻的地方找个尖锐的物事,磨开腕上的麻绳,忽然她听到了袖中一道细微的兵刃铿锵声。
是那把刀!
少女心中又惊又喜,方才留下的短刀,此刻无疑是她最后的保命底气。
那群贼人见她昏了,想必还没来得及搜身,便将她独自撇在了这个地方。
秦姝意努力转动着自己的手腕,努力想把那把刀抽出来,正在这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迅速停下手上的动作,又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来的人正是将她打昏的墨屏,见她似乎还没醒,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墨屏语气十分不屑,同之前那般惊惶不定的摸样简直判若两人,她拍了拍秦姝意的背,讽刺道:“还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真是孱弱。”
说完一把拽开了少女脸上蒙眼的布条,眼前骤然明亮,秦姝意尚且有些没适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才缓缓睁开眼,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女。
墨屏任由秦姝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给她抽出了嘴里的布团,开口道:“姑娘既醒了,便同奴婢走一趟吧。”
秦姝意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墨屏,桃花眼里闪过冷意,“去哪?”
墨屏轻笑,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起来,道:“这便不劳姑娘费心了,姑娘若想活得久一些,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奴婢走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秦姝意饶是心中百般疑惑未解,也猜不透这人的心思,恍然间,她又看到了墨屏左脸颊的那道疤。
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女使的身影,她想起来了,难怪初见这人时便觉得眼熟。
是啊,她只记住了那些亮出爪牙的虎狼,却忘了为虎作伥的恶鬼。
前世亲手给她送来落胎药的侍女,不正是眼前的墨屏吗?
声音和身形,以及那道瘆人的疤痕。
秦姝意心底冷哼,果然是赵姨娘身边的人,只怕今日之事同赵姨娘更脱不了干系。
只是,为何要害她?
若说前世她挡了卢月婉的路,尚且能理解一二,可是现在她同萧承豫井水不犯河水,准穆王妃更是已经定了姜家的女儿,何故大费周章来绑她?
难道是要用她来威胁爹爹和哥哥?也不像,哪有用人命谈买卖的,何况父兄同赵姨娘又无甚干系。
可是既然不是威胁尚书府的人,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秦姝意在脑中飞速捋着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得一头雾水。
手指不由自主地又抚上袖中的刀,一颗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不如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你是效忠赵姨娘的死士。”
拉着她的墨屏听到这话,脚步微顿,笑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婢只是个孤苦无依的下贱人罢了,与姨娘有什么关系?”
秦姝意语调轻快,彷佛毫不在意现在的危险境况,唇角微勾,“临安百门世家,我来了这些年,从没见到谁家女使还有这样好的功夫。”
墨屏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反唇相讥:“那也不能证明奴婢的主子就是赵姨娘,你这是胡说!”
秦姝意见她耐不住性子,将她打量了一圈,依旧云淡风轻,反而岔开话茬。
“那不妨我再胡说多一些,墨屏姐姐来听听我说的对还是错?”
墨屏手指微颤,瞪她一眼,讽刺道:“秦姑娘不过是想从婢子嘴里套消息罢了,奴婢劝姑娘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
秦姝意并不听她的话,自顾自说着。
“我虽是个闺阁小姐,可是父兄却是能在朝中说上话的,偏他们又都是个顽固性子,不懂得官场往来逢迎。绑我自然是麻烦了些,可若是能以我为饵,搭上尚书府的船,那自然是很划算的。”
说完她紧紧盯着前面的墨屏,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心中一震。
猜错了。
少女纤白的手指复又抚上那把刀,才稳下心神,又笑着开口道:“这是其一。”
“其二。”
“是要用我来诱杀旁人,这个人非我血亲,却同我亲密无间。”话说到这儿,她的话音顿了顿,脑中的弦骤然绷紧,连带着语调都透着几分郁气。
秦姝意竭力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开口。
“抑或是,他重视我或是我身后的尚书府,无论是哪条,他都不能不救我,左右你们是要用我作饵,引他入局。”
她的话说完,心却绷了起来,话已至此,她自然也对那入局者已有了几分猜测。
只是
秦姝意眉目舒展,婉约秀致如出水芙蓉,周身气势却有些轻狂,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隐隐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倒叫墨屏心里打鼓。
少女笑意盈盈,双目灿灿,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可你们看错了人,我同他缘浅情薄,只怕你家主子这次的打算是要彻底落空了。”
猜中了墨屏背后主子的真正目的,秦姝意现在也不再收敛锋芒,左右已经撕破了脸皮,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早嘱咐那人万万不能离席,上林苑出了刺客,他身为皇室宗亲自然不能离场,想必自己被人绑了的消息也还没传到他耳朵里。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只是万一这设局的人见他没来,一气之下将自己杀了?
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不舍的情绪,死亡曾经离她那样遥远,现在又离她这样近。
又要死了吗?
秦姝意身上忽然有些发冷。
林中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秦姝意静下心来,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
不怕,该说的她都已经提早告知了父亲,爹爹和哥哥必然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有裴景琛和五皇子暗中相助,秦府自然无恙。
这就够了。
只是,这辈子她还是死在了萧承豫前头,心中难免愤懑不平,她尚且没亲手了结了萧承豫的性命,真是可惜啊!
不经意间,她又碰到了袖中的刀,心中百感交集。
秦姝意感慨,自己真是这世间最合格的盟友,只愿裴景琛莫要意气用事,识破背后之人的诡计才好。
不过片刻,墨屏已带她来到了密林的最深处,麻利地将她捆在树上,威胁的语调显而易见。
“秦姑娘,你很聪明。只可惜命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若有怨气,也知道该去找谁报仇。”
秦姝意神色淡然,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冷声开口道:“你们真当旁人都是傻子吗?借我针对国公府背后那位,待事情败露,你效忠的真主子便是万劫不复!”
墨屏拍了拍手,身后的林中发出簌簌响声,蓦然出现几个蒙面的黑衣死士。
这侍女也笑了起来,只是一笑便牵动了左脸上的疤,十分不伦不类,滑稽的很。
她走上前去,淡定地反问:“可是秦姑娘,你若是死了呢?”
“既要送姑娘上黄泉,奴婢也不妨说的直白些。这局无论是进还是退,姑娘都是必死的那一个。”
“若世子来了,自然得照应着姑娘,离开这里时一定是半残之身,姑娘一介女流毫无自保能力,一个拖油瓶只怕比世子死得更早。”
“若是世子不来,届时姑娘葬身虎口,便是遭了无妄之灾。姑娘的父兄分明早早求了世子,世子却不理不睬,故意搁置此事,秦尚书爱女心切,必然不死不休。”
墨屏笑着说完,擡起头露出带疤的脸,目光阴狠,“姑娘觉得我家主人大费周章设下这场春猎局,妙否?”
她死死盯着被捆在树上的少女,迫不及待地想从她身上找到几分惊慌失措的表情,但偏偏秦姝意面容平和沉静,彷佛墨屏方才说的与她毫无干系。
墨屏气极,忍不住上前两步道:“秦大小姐,你没有心吗?国公府那位视你如珍如宝,你竟真的对他毫无眷念吗?”
刀还藏在袖中,秦姝意侧了侧身子,耐心地解释道:“墨屏姐姐,你真是目光短浅,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找了个隐蔽的姿势,她又说:“你见哪个成就大业的男子会为了个女人失掉分寸的,你家主上能想到的,焉知世子和他身后那位看不破呢?”
“若我是你,此时便速速离去,逃命要紧,免得一会被御林军堵杀。还有啊,既是死敌,如此轻视敌人可是兵家大忌,姐姐背后的主上亦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闻言,墨屏果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表情,但她还是恶狠狠地剜了秦姝意一眼,喝斥道:“激将法对奴婢可没用。”
说罢又伸出手,抚上少女的那张脸。
“姑娘长得真美,瞧这秀眉明眸,当真是我见犹怜。”墨屏的手上还带着粗粝的茧子,彷佛在观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下一刻,她的表情却彷佛地狱里的恶鬼,马上就要将秦姝意撕成碎片,眼中尽是不甘。
墨屏从腰间抽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刀,擦着秦姝意光滑的左脸,缓缓地将刀身上移,轻声开口。
“生死大事自然要凭姑娘自己的造化,但这张脸,奴婢还是能做主的。”
她右手上举,就要把那柄刀往下刺去。
忽然林中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你敢!”
墨屏被这话音一激,下意识转头去看。
不料手中的刀却被青年掷过来的一柄折扇击落在地,她的手腕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发麻,心中有些惴惴。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主?”
说话的青年束着高马尾,额间还配着一条鸦青色抹额,气度清贵不凡,因着急匆匆赶来,额发微乱,倒添了几分随性,不损风姿。
那些死士见他这样悠闲,也不敢贸然上前,反而扭头看向不自觉退了两步的墨屏。
墨屏见状一声冷喝:“愣着干嘛?主人说了,杀裴世子者,日后加官进爵,可得黄金万两!”
似乎是被墨屏的话激励到了,死士们也不再瞻前顾后,抽出武器蜂拥而上。
秦姝意远远瞧了裴景琛一眼,见他还是那样恍若不在意的姿态,忍不住开口道:“世子小心!”
听到这话的瞬间,青年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战意昂扬,他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三尺软剑,旋身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死士刺去。
一剑封喉。
片刻间,林中已倒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眼见裴景琛愈战愈勇,死士被他杀的所剩无几,墨屏目露凶光,掏出一把袖箭射下了远处树上挂的一张幡旗。
林中鸟雀惊飞,又从暗处窜出四五个蒙面死士,其中一个还对着墨屏点了点头。
秦姝意将这一切收进眼底,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接触到墨屏阴狠的视线,真切地劝说。
“姐姐当真以为区区几个死士便能拦住世子了?姐姐莫不是忘了,世子的父亲是谁?”说完她又疑惑地补充:“怎么,姐姐还不肯逃?”
墨屏本被她这一番话激得面色发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得意洋洋地说:“与其担心奴婢,不如多担心担心姑娘自己的命吧。”
说完拾起地上被击落的刀,提步进入了包围圈,围击裴景琛。
这边她走后,秦姝意却并没有真的停下动作任人宰割,手中的动作更加迅速,她抽出袖中的刀,飞速地磨上了手腕上粗糙的麻绳。
裴景琛送她的这把刀十分锋利,很快磨开了麻绳,但刀尖也不可避免地划过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她松绳一看,腕间血珠淋漓,十分可怖。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伤口的时候,秦姝意脱险后反而向右手边的林子跑去,矮身借茂密的树丛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这群人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杀手,裴景琛孤身应对尚且受其掣肘,为今之计唯有躲起来,不给裴景琛添麻烦。
只要她能自保,世子便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