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槐荫租契
“该交租了。”
老板娘那干哑、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像一块冻硬的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然后滚落在地,留下令人窒息的寒意。她佝偻的身影抱着那面倒扣的铜镜,如同抱着一个不祥的黑色匣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走廊的黑暗。腐朽的门轴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摇曳的昏黄油灯光。
死寂,沉甸甸的、带着浓烈恶臭的死寂,再次笼罩了这间破败的屋子。地上那些幽绿碎片留下的灼痕还在微微闪烁,如同鬼魅的眼睛。空气里残留的焦糊味、腐肉味和槐树叶的腥甜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我瘫在冰冷的墙角,后背紧贴着斑驳脱落的土墙,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徒劳的张嘴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钝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还有那怪物碎裂时尖锐的嘶鸣在脑海里的回响。
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无边恐惧的冰原上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可老板娘离开前那冰冷的目光,那句“该交租了”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绕在心头。她看我的眼神,不是放过,更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合格的残次品,某种暂时无法下口的、肮脏的东西。
还有窗外!
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吊着的……是我自己!
这个认知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冲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庆幸。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吊死在风雨飘摇的枝头!那我现在算什么?一个占据了尸体的……孤魂?还是……老板娘口中所说的,被镜子里的东西“骗”来的“替身”?一个注定要被更强大的邪祟吞噬、顶替的可怜虫?
巨大的混乱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挣扎着,用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撑住冰冷的地面,试图站起来。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试了几次才勉强靠着墙壁站直。视线扫过房间——倒地的破桌,散落的幽绿灼痕,还有那扇刚刚将我庇护(或者说囚禁)的、此刻洞开的旧衣柜门。门板内侧,在昏暗中,似乎有一些新鲜的、凌乱的刻痕……
但我没心思细看。逃!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间房,离开这栋客栈,离开窗外那棵吊着我的老槐树!不管我现在是什么,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混乱。我踉跄着扑到门边,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门栓。门板腐朽得厉害,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我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声音惊动了外面黑暗中潜藏的东西。
门外的走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之前老板娘离开时带走了那盏油灯,此刻只有走廊尽头那扇破旧的木窗外,透进来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被雨水过滤过的天光。空气比房间里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旧书腐朽般的纸灰气息。
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小心地向前挪动。脚下的木地板早已朽坏,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嘎吱”声。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我,吞噬着方向感。我拼命回忆着来时上楼的方向,摸索着,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挪去。
走廊两侧似乎有门,都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墓碑。我不敢靠近,更不敢去触碰。老板娘那佝偻的身影仿佛随时会从哪扇门后无声地滑出来。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终于,脚下触到了向下倾斜的坡度。楼梯!找到了!
我几乎是扑到楼梯扶手旁,那粗糙的木头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楼梯狭窄陡峭,在浓稠的黑暗里向下延伸,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恐惧,扶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扶手,一步步向下试探。
“嘎吱……嘎吱……”
腐朽楼梯的呻吟在死寂的客栈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我走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脚下的木板就会彻底碎裂,将我摔进无底的黑暗深渊。
终于,脚底踩到了相对坚实的地面。一楼堂屋到了。
这里比楼上更加黑暗,几乎没有任何光源。只有大门缝隙里,透进来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湿冷的空气,带着外面新鲜雨水的土腥气。空气里那股陈旧的纸灰味更浓了,仿佛这里刚刚焚烧过大量的纸钱。
堂屋中央那盏油灯早已熄灭。我摸索着,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大门的方向移动。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滚动声,吓得我浑身一僵。等了几秒,没有异样,才敢继续。
大门就在眼前!那扇朽烂的木门,外面就是自由!就是生的希望!
我扑到门边,手指急切地摸索着门栓的位置。冰冷、粗糙的木头……找到了!我用力向外拉动——
门栓纹丝不动。
我的心猛地一沉!再用力!用尽全身力气!
“嘎啦……嘎啦……”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牢牢地卡在槽里!
锁住了!从外面锁死了!
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我发疯似的用肩膀去撞那扇门!“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死寂的堂屋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但那扇看似朽烂的木门却异常坚固,如同铜浇铁铸,只发出几声沉闷的回应,纹丝不动!
“开门!放我出去!开门啊——!!”我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凄厉,带着哭腔。回应我的,只有无边的死寂和门外更加清晰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纸张摩擦声,在我身后响起。
“沙……”
声音很轻,像是有谁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张薄纸。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撞门的肩膀还抵在冰冷的门板上,脖子却像生了锈的齿轮,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扭了过去。
堂屋深处,靠近通往内院的那扇小门的地方,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
那光,幽幽的,冷冷的,如同坟地里的磷火,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静静燃烧。
借着这微弱、诡异的光源,我看到了。
一张破旧的、黑漆剥落大半的条案。条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盏样式极其古旧、布满铜绿的油灯。灯盏里没有灯油,只有一小簇幽绿色的火苗,在无声地跳跃着,散发出冰冷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条案周围一小片区域。
油灯旁边,摊开着一本……书?
不,不是书。那东西很厚,封面是某种深色的、看不出材质的皮子,边缘磨损得厉害。它摊开着,露出里面发黄发脆、写满密密麻麻墨字的纸张。正是这本摊开的册子,在幽绿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陈旧纸灰气息。
而就在这本摊开的诡异册子上方,悬着一支笔。
一支极其普通的、笔杆有些发黑、毫尖沾着早已干涸凝固墨迹的毛笔。它就那么凭空悬浮在册子上方几寸的地方,笔尖微微下垂,正对着册子上某一页的空白处。纹丝不动。
条案前,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我,面朝着那本摊开的册子和悬浮的毛笔。
是老板娘。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幽绿的灯光勾勒出她瘦骨嶙峋、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轮廓。她枯枝般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着。之前那面倒扣的铜镜,此刻就静静地立在条案的角落,镜面朝下,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墓碑。
“沙……”
又是一声轻微的纸张摩擦声。那支悬空的毛笔,笔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老板娘佝偻的身体也随之猛地一颤。她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支悬浮的毛笔。
她的动作充满了抗拒,充满了痛苦,仿佛那支笔有千钧之重,又仿佛伸过去的手指即将触碰烧红的烙铁。手臂抬起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关节发出细微的、如同枯枝即将折断般的“咯吱”声。
终于,那枯瘦的、如同鸟爪般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了笔杆。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笔杆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那支原本只是沾着干涸墨迹的笔毫,瞬间被一股凭空涌现的、浓稠得如同活物般的墨汁浸透!那墨汁漆黑如夜,却泛着幽绿的荧光,散发出比之前浓烈百倍的腐臭和纸灰气息!
“呃啊——!”
老板娘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极度压抑、极度痛苦的、不似人声的嘶鸣!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痉挛起来!佝偻的身体痛苦地弓起,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那只抓住笔杆的手,连同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而那支笔,那支饱蘸了诡异墨汁的笔,却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握住,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机械般的力量,猛地向下一压!
笔尖,重重地落在了摊开的册子那空白的纸页上!
“嗤……”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皮肉上。浓黑泛着幽绿荧光的墨汁,瞬间在发黄脆弱的纸页上洇开一个触目惊心的墨点!
“呃——!”老板娘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颤,嘶鸣变成了痛苦的呜咽。那只枯瘦的手,如同提线木偶般,被那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开始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痛苦、却又异常坚定的笔触,在那空白的纸页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