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前尘尽散
却说行者备好笔砚,送往长老卧房。那长老闭户不出,一心抄经祈福。行者心道:“荣王府实蹊跷,昨夜犯妖邪,动静如此,宫中亦不曾来人勘问。”伏见此刻正午,宫中之典,须在此至阳之时。行者欲往探究竟,已听得鼓乐之声。
三藏闻此,却住笔起,似有百人之阵,鸣鼓振声。若巨石之坠,若骤雨之促。长老心慌意乱,问行者曰:“悟空,汝可闻此鼓声?”行者道:“这国王倒是好客,老孙不曾吃他的酒,他却非要老孙听他的曲。”长老无心与他顽笑,又问:“你可听清,他唱甚么?快学与为师听来!”原来那长老到底凡胎,只能听来鼓点激昂,却听不清众人吟唱。
行者摸摸耳朵,心道:“我这老和尚好没搭撒,忙忙抄着经,如何又想听老孙唱曲儿来?”见其面色凝重,他也不多问,跃上屋梁细听之,乃与长老吟曰:“……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长老暗道:“此谓祭祖也。”
过盏茶功夫,又闻行者道:“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长老点头道:“此赞诸侯之功也。”又一刻钟,鼓乐齐鸣,行者道:“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长老轻叹一声:“此乃祭神也。”
时日照中天,行者复道:“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长老秀眉轻蹙,问曰:“悟能悟净去了祀典?”行者道:“师父用斋之时,荣王有请。因师父有恙,不宜前去,故召他二人。”
长老乃自牖前坐,无复言语。行者见之,曰:“师父,可是此地有何不妥之处?”长老仰而看他,见那猴儿自梁上跳将下。长老曰:“我自家臆度,不敢妄言。”行者倚窗道:“此处止你我师徒二人,何不敢言?老孙亦觉此国,蹊跷甚矣。昨夜之宴,师父脸色不佳,亦因此故?”
长老自知一举一动,皆逃不过这猴儿的眼睛,何况荣王种种怪异,他早已心存芥蒂,此刻却趁他府上无人,才敢说来:“你可还记得,昨夜席上,荣王殿中之舞?”行者脸色忽沉:“师父知道了,老孙亦今晨起,荣王祭其先祖于府内,而后知。他那歌舞,却是今日祭祀所用,如此待客之道,实乃不敬也!”
长老又问:“昨夜舞姬有多少?”行者曰:“其一舞队,行列各八,足有六十四之数。”三藏垂首,拨弄手中念珠,低声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国供奉孔夫子,何犯大忌如是?”
那长老所言,原非甚秘事。西周之世,乐人有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有季氏僭用天子礼乐,遭夫子嫌恶,痛骂曰:“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者惊起,道:“呀!老孙竟忘了这话,荣王身居亲王之位,若依着孔圣人规矩,岂非逾矩僭用天子礼制?国既尊夫子,怎敢不尽礼乎?”
长老曰:“此之谓也,二则今日这祭祀之乐,虽韵美,却有杀戮之气。音韵壮逸,曲有隐涩。孔圣崇文,他何以颂武?”行者冷笑道:“国主久病,国事由荣王操持,这小王爷却有二心也!”
长老摇首,静坐有顷。复起,将经卷一一整理。对行者曰:“今日他国中事忙,多有不便。明日,我入参王禁,倒换关文去也。”行者道:“师父,那妖孽来历尚不知,就这般上路么?”
长老顿顿须臾,却道:“那妖孽在国数年,不知害了多少人,汝降亦当。可你也斗他不得,还遭了毒手……”那行者素来是个争强好胜的,一听他这般说,叫喊道:“你怎知我斗他不得?”长老道:“你昨夜负伤,可见他神通非凡。性命之事,岂宜逞强也!”行者道:“师父,你自不知那妖孽使了什么腌臜手段。老孙偏受不得这气,非要同他比个高低!”
长老见他执拗如此,恐他逞一时意气伤了性命,却又劝曰:“悟空,你也知晓这国中多有怪异。你纵然要降,未见国王,乃是个师出无名。待为师见过他国君,方知前因。”行者不知三藏此言,到底是畏他惹事,还是恐他伤身。沉吟曰:“自待师父换关文来,省得荣王再生变故。”长老颔首,再无言语。
此日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三藏唤行者曰:“悟空,你将夷则留下那盏宫灯取来,为师往焚经符。”行者遂取灯来,二人离荣王府,街衢巷陌,因佳节热闹非凡。此地风俗与大唐相近,每端午节至,则设莲灯于河畔,祈请无厌。
长老心曰:“我儿妙行,孕此莲花中,生于浴佛节。于婆娑幻境里,生来便得苍天垂佑,又是陈、殷两家掌上明珠。若当日投胎好人家,幻境之景,即是安稳人生。何必一入尘世,便受此轮回之苦?我与你父,乱人伦,渎清规。实乃无德,天理难容。累汝一命,我纵千刀万剐,亦难赎罪。”
长老燃莲灯一盏,又烧经卷黄纸。行者在侧,亦燃灯焉。长老曰:“愿我儿来世顺遂,无灾无妄,莫困于人世八苦。”行者听罢,眼里酸涩。忙偏过头去,不让长老见他下泪,满腹凄然道:“怜我师至今不知,妙行胎死腹中,魂魄也散。今生今世,老孙连他个阴灵儿也寻不回了。”原来当日,南海菩萨曾言,妙行胎死,须往那净瓶中,历劫消怨。怨气既消,魂魄亦散。他只做了他们几个月的孩儿,便再无亲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