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心生罅隙
观无量寿经曰:“深信因果,不谤大乘。”约佛法论,从凡夫地,乃至佛果,所有诸法,皆不出因果之外。欲知过去因者,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者,见其现在因。
却说唐三藏在婆娑幻境中,除三千烦恼丝,横过大漠,一心参佛。深入缘起,断诸邪见。梦境非寻常所得,自与前世相关。那陈祎守丧三年,亦曾折返花果山。但只是时过境迁,悟空身死,他亦羞见故人。因而在山前远望了一眼,便欲作罢。偏是时,忽见其丹崖怪石处,有甚物灼灼放光。
陈祎心下大骇,恐是妖魅。方欲逃去,又忆妙行身上霞缕,便是花果山中百灵奉献。山兽有灵,许复识其故人面。思及爱女不知去向,陈祎悲从中来,又不免添几分胆气。心曰:“花果山钟灵毓秀,想来是甚么山野灵物。”这般思量,也不过给他自家壮胆。陈祎站定了,再看时,果然光华尽散。则石凹处,正立一小庙,倒若寻常城隍。
陈祎上前细看,一尊石像正立其中。轻吹去浮灰,雕像面容便分明可见。你看他: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陈祎一见,便是个心如刀绞。扑在那丛杂草中,顾不得荆棘扎破膝盖,碎石硌伤皮肉。双腿着地,痛得他眼冒金星。
记忆纷杳而来,好似油煎火燎。陈祎哭也不能,引手欲取出石像,乃觉石猴石庙,皆借山势镌刻于山凹间,却与花果山一体也,真可谓鬼斧神工。其像足边一石镌牌,上书“禺魈”二字。但见那字,笔力苍劲,倒似他自家手笔。
陈祎心下生疑,忍不住伸手抚触,孰意一碰上镌碑,忽觉七窍酸胀,头痛欲裂。继而见一人,身着雪白僧衣,怀抱一猴儿道:“你我今日,缘尽于此。千百年后,若有后人,福地洞天,可庇一时。”佛子言罢,咬破食指,腾云而起,脚底生莲。往之书壁曰:“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书讫,乃择净土,将猴儿葬之。
三藏猛然惊醒,方才坠胀的小腹却已没了痛觉。身下干爽,不似小产之形。三藏念之,终是南海调养得宜,故恢复之速。想到此处,更觉蚀骨之痛。他才掉了一个孩儿,净瓶中往事历历,原该是他长大的模样。三藏凄然自嘲曰:“尘世一劫,离骨肉,抛尘缘,竟应那孩儿性命上。我…我若知晓是这般…当日……当日……”
三藏紧握身侧帘帐,却怕自家哭出声。一时牙关战栗,唇色亦白。良久未尝落下泪来,方悟他失了情恨,再无泪也。
却说那行者,虽隔于帐外,闷坐窗前。然心系三藏,帐中举动皆觉。但床帐动摇,微有叹息声。行者悲恸,重千斤于胸中,喘不能自胜。他那妙行孩儿,生来仙根,聪慧夙成。若他二人不知晓这腹中蹊跷,糊里糊涂打下来,便如八戒腹中,血肉团团,凝成妖气,终算不得性命。然那妙行乃是父精母血结成,是他二人的亲骨肉。行者如何不痛?
你看他逡巡不前,乃开口曰:“孩儿葬紫竹林后郁离崖上,近潮音洞。受佛所佑,来世必能……必能投生个好人家。”语毕,忽闻帐内抽泣之声,行者安知三藏已不能落泪,为妙行哭一场也不可得。那长老此刻又痛又恨,只觉帘内狭仄逼人,压迫胸腹,难以承受。行者不敢前,战声曰:“老孙真不知那甘露有此用,师恨我亦罢,但莫郁怀,伤你自家身子。若恼我,你便念几句紧箍咒罢。”
言讫,不见回音。行者方欲前视,忽见帘开,三藏盘膝而坐,悲色无半,双目清澈,亦不似哭泣之态。三藏道:“事往日迁,昙花一现,贤徒不必挂怀于心。汝往备笔墨,吾写经数卷来。父母子女一场,我总要替他尽些心意。”
长老辞气清冷,颜容平静,神色怡然,了不似悲。行者一时慰谕,一时又痛彻心扉。心曰:“原是老孙小家子气,他乃十世修行的罗汉,何至于为这等孽缘……”行者不觉闭目,强忍泪意,道:“师父今日且歇息罢,抄经一事,弟子来便是!”
三藏默然,强下榻来;行者扶之,亦不曾避。却问:“汝何时知,我腹中骨肉,非子母河水所致?”行者道:“那夜官军擒捉,师惊昏厥。我为师父持脉时,始知六月余也。不知为何……曾不显怀。”三藏喃喃道:“六月余……”
三藏见门首挂着的宫灯,混沌神识忽清明。三月前他师徒过金兜山,遇上夷则。公子尝奉汤来,曰:“洞中新有一婢,未知我有身,煎此汤时加了些龙眼干。吾不得食也,幸而素汤,你吃几口罢!”三藏心惊曰:“是夷则!他顾我有娠,哄我饮此汤,言是寒凉伤胎物,实则是他养身之药。想那汤中有甚蹊跷,不教胎儿显怀,才……才保得我几分体面,撑到女国之中……”
荷花池畔,多少温愉,似业火灼灼,焚尽三藏之清傲兮。净瓶中静好岁月,柔软孩儿卧在他腹中嬉闹,只消行者探手摸摸,便乖觉听言,更不乱动。
三藏举目向行者,忙复避之。心云:“悟空既在农家时便知之,何故不同我说明?他定然明了,我一去女国,便是九死一生。他…他恐事败,害他一世英名,不肯要这孩儿吗?”
那长老本就慈悲好善,自是走路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况那腹中折下的性命,乃其亲生骨肉。长老心里悲恸,难免错了念头。转念又觉自家这等揣测,实在伤人,暗暗叹息道:“不…不是…幻境种种纵是虚妄,悟空待妙妙舐犊之情却不虚。他只是畏我知情,又怨他恨他,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小小幼女稚嫩面容,分明可见。万千尘世,曾不一顾,冥然有托?黄泉冷涩,寒气逼人,可有添衫?他早是个悔愧交杂,加以多思多虑,寒气内侵。行者视之,见三藏冷汗直冒。不管不顾,忙抱向榻上,方搭脉细看。那长老只觉心跳如鼓,胸痛彻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