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是亦因彼

话表那三藏被夔犎君困在洞中，同夫人叮嘱几句。又问三藏道：“你那大徒弟叫做甚么名字？往何方化斋？”八戒闻言，即开口称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那厮神通广大，如今不期而会。”

夷则从旁窥八戒沙僧相貌，暗暗思忖道：“东土大唐远在数万里外，他等徒步来此，必有本事，长生不老之言定是不虚。若真依夔犎君，吃了他肉，生下孽种，我这一生便困在此处了。”正欲开口劝谏，忽闻妖王道：“小的们，把唐僧捆了，将那两个解下宝贝，换两条绳子也捆了。且擡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笼蒸吃。”夷则忙上前唤一声：“大王不可！”夔犎君擡臂退下妖兵，回身牵了他手，问：“夫人还有何吩咐？”夷则轻抚着小腹，嗔他：“夔郎不是说，他能救我儿性命？我看这和尚不比他两个徒弟的胆气，若吓坏了他，恐怕不中吃。”

夔犎君闻言，复看唐僧，果见其面如死灰，坦然失色。倒有三分转意：“依夫人之言，却该如何？”夷则道：“莫缚之矣，我这洞府天罗地网，凡人何以逃脱？丢在后院，备些茶汤，教他涮涮肠肚，越数日再食，亦图洁净。”夔犎君默然良久，他素知夷则平日从不肯吃人。此刻这般劝谏，左不过是一时不想唐僧伤命。可夷则口口声声为了腹中孩儿，又不由得他不信。夔犎君笑道：“夫人所言极是，他手下这两个草包不中用。外头一个，还不知是否浪得虚名。便将他关在后园，却也清静。”乃命左右小妖，缚八戒沙僧于前，送唐僧至后园不题。

却说那三藏坐在石桌前，想起行者，不由得黯然神伤：“前番害他困于大明咒中，此番又不知几度颠沛。可怜可怜，我和尚怎又到了这魔窟里也！”他那里正悲啼，却听石径上，小妖齐呼“大王”。擡头一看，竟是夔犎君已至。三藏忙欠身合掌，但见夔犎君着人奉上茶汤。上前打量三藏一番，暗暗赞道：“这和尚好个相貌，果然与那金蝉子无二，待我问他一问。”便道：“那和尚，我且问你，你几时离了东土，又经多少时日至此？”

唐僧老实答道：“贫僧贞观十三年望前三日，辞王驾往西。至今七年矣！”夔犎君笑说：“你修行之人，最图逍遥。似此千山万水，又负王命，怎得自在？何况西行路上处处艰险，你如何肯为几本经卷舍生忘死？”三藏听他此言，不由叹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辄遇坎坷。众生有求皆苦，贫僧所历不过万一。”

夔犎君摇首嗤笑：“纵你不畏艰险，来日取经，遣还东土。世人赞如来慈悲，或曰唐王慧眼识珠，亦未必识汝半分功力。”三藏听罢，思量片刻，仍平静回应：“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修行者淡于名利，常随佛学。佛说无我，何有利心？唯有利众生之心而已。”夔犎君听他口口声声为利众生，更忍不住讥讽：“那通天河吃人的鲤鱼，也是你佛门养出的畜生。难不成陈家庄那一双双儿女，不在众生之中？就为给你个取经人发难，百灵下界，争个长生。却又变着法儿坑害无辜，桩桩件件，不是你如来授意？”

三藏听他竟敢出言辱没佛祖，身为佛门弟子，安能坐视不理。却回言道：“那孽畜从佛门逃出，亦是佛门收伏。况出奔之日，菩萨未知情。岂谓佛门授意？”

夔犎君听了，不由思忖：“昔日金蝉子为求个仙方医治心猿，任由老君闭门不见，只身闯入三十三重天。何等意气风发之人，怎么如今迂腐至此？”便复笑曰：“纵非佛门授意，却是汝门逃遁之物。若非那怪物捉你，你手下徒弟，可想斩草除根？所谓利众生心者，不抵金蝉长老一人之身也。”

长老听妖王说出这等话来，不免触动心肠。暗想：他这洞府远在千里之外，安能知之？果欲人不知，非己莫为。时我一心急行，诚未尝思量为陈家庄斩草除根也。他这般说，我也无力辩驳了。

夔犎君见他果然理亏，冷笑道：“你却还盼着你大徒弟来救，纵他有多大的神通，也莫想轻易过我仙山。如你佛家所言：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圣僧自谓众生，想亦畏恶果。不知我可否给长老讲个故事？”

三藏被他唬得魂不附体，焉有听书之心？而恐惹恼妖王，遂伤性命。只得顺从道：“大王有此雅兴，贫僧愿闻其详。”夔犎君遂撩起衣摆，款款坐下。将一桩旧事，徐徐道来：“昔灵山有佛子，终日不与人往来。自家苦闷多时，自心苗上生一小猴。猴儿巧慧，甚得佛子欢心。一日身死，佛子欲入兜率宫中盗丹相救，却被如来擒还。佛子转世为人，心猿亦入了轮回。终一日，心猿闹上天宫，踢翻丹炉，将那仙丹蟠桃也吃个干净。”

三藏暗暗惊叹：“这闹天宫的事，却是悟空做下的，那佛子是……”夔犎君道：“圣僧心里有数么？那佛子不正是贬入轮回的金蝉子是也。因你一念之差，致使心猿生了执念，盗取仙丹。害得兜率宫的人，贬的贬，罚的罚。我却问你，兜率宫众人何辜？要替你二人担这苦果哩？”三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世无独存之物，亦无常住之类，皆因缘合起。故世万物无常，时刻变化。只得应道：“因果通三世，人生酬业，皆为偿还前世。既如此，无论讨债、还债，报恩、报怨，皆是我师徒当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