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当局者迷
却说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捆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喊一声“开刀!”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那长老吓得筋麻腿软,八戒赶上前,一旁搀着。他却兀自推开,只死死盯着那土墩。
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祇:“将人头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
那八戒只闻得声音,不见人动,对长老与沙僧道:“这是怎么说来,师兄这术法可精?怎得动也不动了?”长老那里顾得上他那等言语,只盯着行者那空荡荡的腔子,纵是惊惧,眼神也未曾离。可行者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
行者心焦,撚着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三藏大喜,忙迎上了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疮药么?”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道:“既领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冷笑一声,暗骂:“老孙若是个没本事的,而今已是死了。你国师想方设法要取我性命立威,你倒轻飘飘揭过哩!”于是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虎力也只得去,也把头砍下,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
可怜那道士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鹿力起身道:“这都是那和尚惫懒,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三藏忙忙上前道:“徒弟啊!我知你有手段,可这剖腹挖心定是开膛破肚的活计,比不得砍头,却使不得!”
行者笑道:“师父不知,弟子自五百年前,就不曾吃过烟火食。跟了师父这些年,纵是自家不饥,总要陪你用些。这几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脾胃,方好上西天见佛。”又叫:“二位师弟!”八戒沙僧忙上前来,行者又道:“护好了师父,莫叫他看着!”那两个便搀了唐僧来,立在众人后,不教师父瞧见。
行者径至杀场,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扎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三藏虽不得见,然到底挂心,往那人堆里瞥上一眼。见此情状,一颗心狂跳不止。暗暗惊道:“怎么?分明见他无恙,我怎如此惊惧?”他岂知缘由?只当是太过挂念行者安危之故。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撚着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
行者出了杀场,笑道:“二国师,既是比试,也请您剖剖剜剜,何如?”那国师也不惧,摇摇摆摆进了杀场。便同行者一般,剖开肚皮,盘弄肚肠。行者拔了根毫毛,吹口仙气,就化作一饿鹰。展开翅爪,飕的把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脏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
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甚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赌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你看他脱了蓝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
八戒沙僧在旁,称叹不尽。平居谤语,斗其耍子,安知其有这般本事?一时心服,唧唧哝哝,夸奖不已。行者望见了,疑道:“那呆子笑我哩!等我作成他捆一绳,看他可怕。”他玩心大起,只顾逗弄呆子。便打个水花,淬在油锅底上,变作枣核钉儿,更不起来。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
师徒慌了手脚,俱往油锅里看来。三藏在前,见刽子手将铁钉篱子捞于油锅内,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行者在油锅里,见着三藏,暗道:“不好了!只顾同这呆子计较,想是吓着师父了。前年在火云洞便教他受了回惊,这下定要埋怨老孙哩!”正所谓,开弓哪有回头箭?那国王真个昏庸无道,分明他师徒赢了九分,此刻也要取他性命。
国王教:“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三藏一时身无倚仗,行者见此,便欲化了原身来。却听闻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
行者心里暗道:“噫!却看师父怎得说?”三藏上前,也不同他行礼,哽着声道:“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三张纸马,容到油锅边,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僧。
你看那三藏径至油锅前,拾起地上衣裳。见虎裙色鲜,若更新焉。忽忆昔年在水帘洞中,这人披赭黄袍,亦以此裙束身,何待珍视?当真是个惹祸之人,五庄观贪嘴,或是观音禅院卖弄袈裟。而他偏有本事,惹了祸也总有转圜者。长老便也存侥幸,信他斧不伤,釜不死。
唐僧轻叹一声,泪落沾襟,哭了几声。遂将衣裳递给沙和尚,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
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
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