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和合四相
且言其三众,露餐星宿,风雨无惧,倒亦平宁。那行者收服了呆子,却对其多有戒心。是日,趁三藏用斋之时,兄弟二人果然起了争执。
八戒未尝见行者防备,且不言他乃天蓬元帅下界,虚委蛇之奉承,谀谀有过。三藏不过是孱弱凡人,事之只须乖口甘舌,便能教他全无忌惮。八戒已为求经舍了富贵荣华、戒了五荤三厌。实不必害三藏性命,做一场亏本买卖。
这等浅显道理,行者怎会不知?是以呆子愈不懂行者所计。细究,左不过是三藏近日来,因八戒在侧,从前倦怠的精神竟也有几分恢复,连气色也不似平日怏怏。行者自是不参,此乃木母归主,本身渐全之利也。看在这昔日妖王眼里,怎么都像八戒使了甚妖术,要将三藏养结实了好下酒。
呆子讪笑答道:“我竟不知师兄待我有此戒心,我若害了师父,于我何益?汝皆心知腹明,取经不过三界为盘,你我师徒为棋。是死是生,皆见你我三人应承。何疑自家?师兄果如乌巢禅师所言,是个多心的了。”其言乌巢禅师,乃师徒前日于浮屠山遇见的。那老禅师指示西行,又传三藏《心经》一卷。临去又嘱曰:“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师徒虽不解其意,到底惹恼了行者。
八戒这里旧事重提,无疑火上浇油,行者倒罕见的不恼。只笑道,“二弟,莫逞口舌之能。你我皆是戴罪之身,谁不为个正途?这西行路上步步有难,来日与仇雠,便是过命之交。你若对师父无二心,老孙自然也不多心。”八戒听罢,心道有趣。不由得细量行者,回顾三藏。
昔日,他与行者同事天庭,不过泛泛之交。行者放马逾河,八戒前往理论,亦未讨来便宜。后被贬下凡尘,也因安天会醉酒之故,多少对行者生过怨怼。今听行者此言,乃有与自己摈弃前嫌之意。然话里话外,倒少不了为那老和尚考虑。八戒是风月场上老手,平生看多了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的戏码,实难以不生想。及思量斯须,语重心长道:“老猪劝师兄陷没未深,趁早抽去才好,免得害己害人。”呆子其言唐突,却也不无道理。行者此时对三藏并未有那般旖旎心思,只是受菩萨点拨,知晓三藏须赖他保护,方得真经,便难免视三藏安危为己任。故不解八戒所指。
正细究上述言辞,又听他道:“凡人是一等无情无义,汝今与彼十分心,彼来日未必三分还。你我本面目非善,若他有朝一日,见你手段通天,杀伐果断。哪能不生芥蒂,恐你害他耶?”行者自幼不知风月事,安知其意?亦一等聪慧灵透,顷刻闻弦外之音。笑曰:“你是说师父,还是说三小姐?”八戒眸光一黯,收了笑意。忽闻三藏唤他二人,亦终于此。师徒收行装,继续西行。
行者行了数步,忽回顾。看了八戒半晌,又道:“那一日我往阁楼上救三小姐,她知我是其父所致之师,教我捉了你便是。莫伤你性命。”呆子一时怔愣,久之方曰:“当真?”行者背身不顾,又道,“汝言人皆无情无义,老孙心知此道。而此世人所求,除却情义二字,总有他物。老孙须先尽心,来日他还三分是情,不还此三分,亦人之常情。老孙无愧于心,无顾于意。”
行者暗叹一声,又道:“昔年我去家万里求道,何等冷眼不曾看过。世人目窝浅甚,见君相貌有异,便觉君异类。见君状貌有异而负神通,害之,便言妖孽祸根。助之,便谓为天人异相,无趣极也。”行者回身替三藏牵马,点到即止。过八戒侧,复低言曰:“人心不可测,是你自陷太深,忘人之性,怨不得旁人。”八戒久立于原地,颇有些旁观者清得望着二人远影。笑道,“若来日你也能看得这般通透,老猪才是真的倾佩于你。”
三藏坐马上,回顾八戒在后头缓行,亦不急于追赶他二人。乃俯身问行者道:“悟空,你可是与八戒又起争执?他怎独行,不跟你我来?”行者道:“师父,都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少子’。师父怎也不免俗?你此言问得,不大好听。为何不言:是不是师弟以下犯上,目无长兄,惹了老孙生气,故不敢上前?”
三藏笑道:“悟能生得粗苯,不比你机灵。你不欺他,已是善矣。”行者道:“师父此言,我便又不大爱听。他昔得道之神,久居官位,复典兵柄。为人处世哪里弱于老孙?此等人最乖滑,不欺负老孙已是万幸矣,我还能欺负他么?”三藏摇首道:“也罢,为师说不过你,便不说了。但你须知,兄弟间理应恭谨谦和。汝宜多让,莫生嫌隙!”行者道:“谨遵师命!”
师徒继续行路,不多时,便逢一座高山。真个险峻:怪石嶙峋,悬崖峭壁。其间多走兽飞禽,三众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那大圣让过风头,便抓了风尾闻了闻,果然有些腥气。行者道:“此风味若非虎风,定是怪风。必有蹊跷!”
正如此说,忽从坡底走出一斑虎,惊了马匹。但闻龙马嘶鸣,雕鞍不固。三藏便坠下马来,斜倚路旁,惊得魂飞魄散!行者上前搀起,道:“师父,你莫怕,待老孙看来。”行者持金箍棒追及,八戒亦抖擞精神赶上。妖怪不敌他二人联手,败下阵来。使了个蝉脱壳法,弃虎皮,化狂风,又至三藏身前。三藏为彼所持,驾长风摄将去矣。
那虎先锋携唐僧还洞口,使根绳束了,待门卫启明了洞主,虎先锋便两手捧着唐僧,前跪道:“大王,小将山上巡逻,遇个和尚,乃东土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那洞主闻言,惊道:“我听前后有人说,这和尚乃大唐奉旨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个徒弟叫孙行者,是个有神通的。你怎能拿得他来?”先锋道:“这僧有两徒,一个使九齿钉耙,生的肥头大耳,猪形般的样子。一使条铁棒,尖嘴猴腮,金眼火眼。余以调虎离山计知去,复旧路还执唐僧。献之大王,聊表一餐。”
洞主道:“吃个和尚倒不打紧,只恐他徒弟难缠,扰我清修。便缚去定风桩,经三五日。一来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与他徒弟费口舌,至则徐用。”众妖领命。
三藏为群妖所缚,束之定风桩上,又取根细麻绳各缚其手足。一时如笼中燕雀,索缚绳缠。唐僧此路虽历诸凶,孤身只影遇此食人之精,却头一遭。况他又生得细皮嫩肉,为麻所缚不过半时,已痛得冷汗津津。待从惊恐里回神之际,才借洞间微光细打量其四周陈设,着实甚陋。鼻息间尽是腐肉血腥,让人几欲作呕。白骨森森,蝇虫嘤嘤,寒风阵阵。三藏何曾见过此等场面?不觉泫然流涕,泣而言道:“乃吾命之多难,岂复此孽!悟空悟能不知其处,撇我于此,师徒若更相见,恐已二世为人矣。”
凄凄切至,行者亦经历诸凶险。只闻那妖孽不知与谁大战,胜归,正往洞府置酒称贺。三藏屏息细听,妖王道:“都说齐天大圣有甚么大闹天宫的本事,却是身躯鄙猥,面貌羸瘦,好似个骷髅病鬼。手段倒狠,却不敌我三昧神风。”小妖道,“神风并起,不死亦伤。那猴子伤了眼睛,不辨路径,欲死未可知。”三藏闻行者伤目,生死未卜,哭声愈切,“贤徒,吾多累你也。未知君何处安身,而有性命之忧?你我师徒,便缘尽于此矣!”
那妖王闻唐僧哭声,往往来视。见他缚定风桩上,涕泣凄切。朗笑道:“这和尚还有空哭他那便宜徒弟,而今身不由己,大限将至,不如哭哭自己也罢。”众妖闻言,亦捧腹大笑。三藏戚戚然道,“大王笑我一将死之人为甚?口中之食,虽为笑柄,不足以见王之威风。”妖王闻言,撇下酒壶,凑上前去,笑曰:“你却有骨气,十世轮回,千年修行,也还是这副嘴脸。不知佛祖呼汝修行,修了个甚么?”
三藏暗自惊讶:“彼何以知我?金蝉下界修行,非佛门不可知。况今千载展转,他怎知前因后果?”三藏自幼明了自家身份,却也未曾异于常人。除逢水患,旧疾易发,亦无天生异像,这妖怪又如何看出?三藏甚多疑惑,细视此妖相貌,不似出城逢得妖王,丑恶相畏,反颇有仙风道骨。方疑惑,复闻妖孽道,“亦不知圣僧东来,是第几次困于妖洞中了?此方数百里诸多妖灵,莫非忌惮汝金蝉转世,不知圣僧今生不过草包一个,故不敢取耳?”
那妖抚掌轻笑,复道:“今日使我得来,除却自用,尚要放出风去。不然,何以见王威?”于是喝令群妖道:“尔等传出言去,便说东土有个和尚,乃金蝉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食之一肉则不老,得其真阳则成太乙仙。今黄风大王食之,此后百妖之中,我必为尊。”
及行者来救,已两日后。此妖本灵山脚下黄鼠作孽,因食琉璃盏中清油,复有神通。行者请灵吉菩萨执之,乃与八戒牵马负担,往妖洞救三藏。他二人闯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却往后园拜救师父。那师父困在洞里两日,水米不曾沾牙,已是个昏死之相。
呆子执钉耙,挑断系在定风桩上的绳索,行者乃蹲解其足。那师父腿软筋麻,倒将下来。行者慌忙将人抱起,置于洞中石床上。那呆子便又于行李里取出水囊,托起三藏头来预备喂他几口。行者立而视之,道:“这呆子,你且抱起他,昏死之人牙闭,饮食不进,更甚于此。”罢了不由分说,上前将三藏扶起,倚在自怀,轻捏开三藏牙关,喂水数口。呆子独坐良久,默然不语,心道:这弼马温倒是个疼人的,可惜老和尚未必领其情。亦不知二人昔何相识,彼此何心,乃教这玩世不恭的泼猴做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