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剑星的目光扫过对面牢房里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弟兄们,又瞥了一眼隔壁牢房里兀自垂头丧气的张端端,最后落在牢房外那片被粗木栅栏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上。
一个念头瞬间缠绕上他的心头。
是了……只有他们。那些行事诡秘、手段莫测,行事常出人意料的……异人!
只有那些无法无天、视规则如无物,甚至可能拥有某些诡异手段的“异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对锦衣卫下手,才具备如此精准而致命的布局能力!是他们……一定是他们隐藏在黑风寨之后,导演了这场伏击!
可想明白的卢剑星却也无半点办法。但他还有一点没想明白,他们被抓进来一个多月了,可除了每日每日送些仅够吊命的稀粥馊水,这些异人竟再无其他动作。既不提审拷打索要赎金,也不曾像对待寻常肉票般传书勒索张端端家。这种反常的平静,比酷刑更令人心头发毛,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意志。
卢剑星的目光再次扫过对面牢房。
十一个弟兄,或倚或躺,阴影里是凝固的沉默。伤口在污浊的空气里缓慢溃烂,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是这里唯一的声息。他们曾是天子亲军,飞鱼服所至,宵小辟易。如今,却像待宰的牲口,被遗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深处。
“卢头儿……”对面角落,一个伤势较轻的校尉哑着嗓子开口,“他们……到底图什么?”
这也是卢剑星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抓了他们,晾在这里一个多月,每日只给些猪食般的汤水维持不死,意义何在?折磨?等待?还是……另有所图?
“图命,图财,图我们身上的东西。”卢剑星的声音低沉,“飞鱼服、绣春刀、腰牌,甚至任务……都是烫手的山芋。黑风寨不敢碰,碰了就是灭顶之灾。但异人敢。”
隔壁的张端端似乎被卢剑星的话吸引了,停止了自怨自艾,凑到栅栏边,带着哭腔问:“卢大人,您是说……这些亡命之徒是异人?那他们抓我们又不杀,是想干嘛?拿我们炼邪功吗?还是想……想……”
张端端的想象力显然被恐惧支配,越想越歪。
卢剑星没理他,继续对对面的弟兄说:“任务已完成,石中玉的头颅在他们手里。那是陈然同知指名要的东西。异人若为它而来,大可取了便走,何必费尽心思下套活捉我们?我觉得我们身上,肯定还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的。”
地牢里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卢剑星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卢剑星看大伙儿低落,于是赶忙安慰,“大伙儿不要丧气,陈大人定会带人来救我们的。这些异人实力不强,若不是用了卑劣手段,我等也不会着了道。”
……………………
夜色渐浓,西城校场,此时除了巡夜的锦衣卫,大多都已回营休息,小满坐在她的帐外石阶上,她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月色,唉声叹气。
小满不会武功,但不是傻子,她很清楚陈然会带她来洛阳是什么事。
长乐帮在洛阳也有据点,并且据点不小。
现在想想,小满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太可笑了,先是被长乐帮实际掌权者、军师贝海石送去石中玉那里做眼线,接着又被石中玉送来锦衣卫同知陈然这里做眼线。
月色清冷,洒在校场坚硬的土地和冰冷的营帐上,也洒在她单薄的肩头。
小满下意识地环抱住手臂,指尖隔着粗布衣衫,触碰到肋下几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疤——那是石中玉心情不佳时的“杰作”。
贝海石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脸浮现在她脑海里。“小满啊,去石帮主身边,替伯伯看着他点,年轻人莽撞,怕他惹祸。”话说得轻巧,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她那时还天真的以为真是去伺候帮主,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贝海石真正目的是让她去监视这位喜怒无常的帮主的一举一动。
在石中玉身边的日子,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稍有不慎便是呵斥打骂,便是皮开肉绽。
小满自幼生活在长乐帮,可她在陈然府上的短短日子,却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孙老伯善良和善,香香姐活泼热情,就连总是板着脸的陈大人,偶尔瞥见她笨手笨脚时,也只是无奈摇头。
在陈府的日子,是她灰暗人生里一段短暂却真实的暖色。
她记得她初到时手足无措,打翻了水盆,弄脏了书房的地毯,吓得魂飞魄散。孙管家没有斥责,只是温和地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别慌,人都有个手生的时候。擦干净就好,下回稳当点。”他还会在她值夜时,悄悄塞给她一小块温热的姜糖,“夜里寒气重,含着暖暖身子。”
还有香香,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大丫鬟。香香比她大不了多少,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叽叽喳喳,爱笑爱闹。是她第一个像朋友一样带着她整日到处玩耍溜达,是她帮她整理那身总也穿不利索的丫鬟衣裳。“哎呀,小满你这头发乱的,来来来,我给你梳!”香香的手很巧,会给她梳城里姑娘时兴的发髻,还会偷偷把自己的点心分一点点给她。
想着想着,小满的眼眶就红了。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巡夜锦衣卫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小满一旁停下,响起陈然温和的声音。
“怎么坐在这里发呆?”
小满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般弹起来,慌忙低头行礼:“大、大人!奴婢……奴婢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这就回去!”
陈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他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停留了一瞬,夜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坐吧,不必惊慌。”
陈然自己也在旁边一块稍干净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与她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交谈。
小满僵立着,手足无措。
“坐。”陈然又轻轻说了一遍。
小满这才小心翼翼地挨着石阶边缘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头垂得更低了。
短暂的沉默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只有远处甲叶偶尔相碰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