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没化开的墨块,沉沉地压着山峰。
绵连不断的巍峨山体轮廓在远处,融进黑暗,独留现在的点点灯火。
风逐渐小了。
不再是刺骨的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湿润的,贴着皮肤丝滑的拂过,那般的凉意。
东边的天际,浓墨边缘被一股青蓝悄然撕开。微茫如雾,淡淡的,以难察觉到速度侵蚀着。
清晨的最后一抹清凉,被初升的太阳吮吸殆尽。露珠的微亮随着光线角度,在一点点消散。
不久,悬在头顶的日光直射而下,如同熔炉的大地,泛着透明的热浪。
客栈外传来声声马蹄,伴着尘土飞扬,王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利落的跳下,推开结实的门板。
映入眼帘的便是,拴着链子却没有看见狗的窝。
走两步上前,进入厨房,他用双指摸了摸灶台边,并无明显灰尘。
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他都很谨慎,俯下身子穿过空旷的走廊。
还没靠近帘子他就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樟香,这个东西他非常熟悉,一般用于压制住散发恶臭或血腥味的场所。
像刑场,牢房以及义庄都会燃此香。
果然,拉开帘子在客栈内,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尸体。
经过外头的高温,整个大厅内部就像是蒸笼一样,不少地方都生蝇了。
王尹草草瞥过一眼,加快脚步,屏住呼吸冲出厅门。
敏感的视线交汇,他没有避开,抬头仰望二楼的人。
青芜不慌不忙把窗口开到最大,都没有思考便显露真身。
王尹对于青芜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迟疑一会儿就把重心转移到客栈内。
他风尘仆仆的都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瞥了一眼院中的尸体,还有地上的狼藉。
判断这里不久前刚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他一路都没有发现连爱儿的踪迹,就隐隐不安,猜想是不是被人故意抹去了。
直到白天看到出摊的茶摊,几经打探就知道山上的客栈。
凭借多年来在各种州府安插新的桩点攒下的经验,他对荒无人烟中的客栈很是怀疑。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没有判断错误。
看到朝廷的人就更加证实了连爱儿就在这里。
他真的害怕极了!
王尹三步并作一步,朝着二楼方向飞奔,气喘吁吁的跑进屋里。
他的注意力直接略过屋里的其他人,一眼就锁定了躺在床上的连爱儿。
都没想过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出现的合理性,就冲上前蹲在她身边,轻唤了一声。
“爱儿!”
连爱儿依旧闭着眼睛,好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
他皱起了眉,望向南边开着的窗,天光大亮,阳光如此刺眼,她竟然还沉沉地睡着。
在心脏漏了一拍开始,怀着忐忑的不安快速摸住她的脉搏。
好在是虚惊一场,心跳平稳,王尹这才松了一口气。
“噗通~”
身后的榻翻下一人,他的气息微弱,可能随时都会晕过去。
王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满是柔情的眼神稍稍抽离出了一丝凛冽。
王尹慢慢站起转身。
在隔着书案的一角,澈洌正面色苍白的跪在地上,他的一言不发已经够说明问题了。
他觉得是自己的护卫不当,才导致夫人昏迷不醒,他简直万死也不能赎罪!
眼看王尹就要开口,青芜沉不住气上前一步,“二小姐只中了迷烟,对她身体无碍的。王公子,您也不希望二小姐知道或者听到些关于你们过往的事吧!”
“你威胁我?”王尹抬起冷峻的眼眸,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威压。
澈洌实在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大,不过这会儿他自身难保。除了努力的稳住重心,还得注意伤口,所以疼出一脑袋的汗。
她低下头,对着王尹行了礼,规矩的回道:“青芜不敢。”
王尹不屑地看着她拘谨的样子,“可你义父敢!”
澈洌这会儿有些听不明白了。
他疑惑的望着主上和青芜此刻的对话,左右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心里震撼的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主上为什么和青芜认识!?
还有,青芜口中的义父是谁?
主上为什么认识青芜的义父?
他们都是什么关系?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青芜行完礼,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王尹。
王尹不情愿的拿过来,拆开了信件。
青芜在他看信的时候,还不忘提醒着她该给义父传的话,“海城的部署已经接近尾声,过不久就会收网,义父希望您尽快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前往海城共灭异族!”
王尹只不过草草扫了一眼信上内容,就给它塞回信封。他拿着信封,对着桌上点了点,“慕南凌可是只老狐狸,他说的这些换你,你信吗?”
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朝廷那帮人的嘴脸,要不是因为他们现在有求于自己才好声好气的攀结。
倘若他真的单纯的信以为真,三年前连家差点覆灭就是天宗的结局。
而且如今的朝廷,他何惧之有?
青芜反应平和,上前一步,将信件规整好,重新收起来。“义父有他自己的坚持,但青芜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人。”
王尹如炬的眼光扫过一旁,像是在思考权衡什么。
“您放心,二小姐这边由我们的人替您守护,青芜以性命起誓,二小姐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一向不信朝廷,当然也不信慕南凌。让我把爱儿交给你们,凭什么?”
见王尹连谈都不想谈的回绝,青芜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忍不住带着质问的口气。
“王尹,我义父谋划多年。青芜相信您也恨透了小雅和那帮祸国殃民的异族。难道在大义面前,您还要放弃一次吗?”
最后这句话刺进心里,犹如怒火中烧,王尹的情绪到达了巅峰,控制不住的一掌拍下。
“啪!”
桌子抖动一下。
“沈青芜,你别以为仗着慕南凌在背后,就可以把手伸进天宗。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的这一切!”
青芜被吓得连带着身子都跳了一下。
她双眼通红,却不忍心中执念,双膝跪地,依旧拱手死谏,“主上,就算您不顾及我爹,您也考虑考虑被异族戕害的百姓吧!还有三年前,那些被炸死的黑衣,您真的愿意让他们再等吗?”
澈洌收着好奇的眼神,胡乱的闪烁盯着地板,这些对话信息量太大了,他有些不敢再往下听了。
他跟了王尹四年,很少见到主上这般发毛的模样。
他担心地看向青芜毅然决然的姿态,生怕主上真的会杀了她。
王尹内心也是充满煎熬,三年前他就是为了大义舍弃了小爱。
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错误。
但,留给他沉溺其中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他不能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不要了吧!
他是生自己的气,无怪他人。
王尹理清头绪后,收起外泄的威压,回归到一个相对平缓的心态。
他叹息,一步跨出,捏住她的胳膊缓慢扶起。态度转变,客气道:“抱歉啊,我刚刚…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爱儿,我很紧张她。”
青芜收回双手,重新放在身前,露出和善的微笑,摇摇头表示理解。
“坐吧!”王尹让她坐下,青芜用余光看了看还跪着的澈洌,好像有些无措,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青芜懂事的为王尹沏了杯茶,“青芜这次还带来了个消息,是关于天宗叛徒身份的。”
“是谁?”
“眉千骨,眉长老。”
王尹得到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他也隐约察觉到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要背叛天宗吗?”
“眉千骨大限将至,他为了活下去与慕荣端做了交易。”
“慕荣端?”
“是。他就是在多年前被大火烧死的端瑞王,慕南凌的二哥。”
“一个死人?”
“他没有死。慕荣端假死的目的就是退出党争,在民间暗中实现他谋权篡位的野心。”
“他们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长生不老丸,听说过吗?”
“世上哪有这种东西?”
“凡事没有绝对。慕荣端为了夺权,很早就和异族达成共识,他们似乎在秘密进行着一项可怕的实验。用活人做器皿,在研究药物。而且据我们所知,小有成就。”
王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小雅专会玩这些邪魔歪道。当年庄家之女也曾提过,在巫山神女庙,我也见识过那些残骸。只是没想到,朝廷已经腐败到如此地步!”
青芜的表情也堆满了无奈,“义父曾在百官之中斡旋多年,即使他如今不闻世事,但眼线遍布朝堂。”
“那些躲在暗处的蝇营狗苟和倾轧算计,都逃不过义父的掌控。可现在的局势,出现了变数。”
“二十多年了,很多人和事都变了。再加上边关十年如一日的战事,塞北大漠部落的争夺。整个国家早已没有原来的强盛,所以义父才把目光投向了江湖。”
“他希望借助江湖的力量,清除一切妄图颠覆王朝的异心。而你和连家就是南晟国的救星。”
王尹根本不吃这套,冷着脸语气冲得很,“朝廷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报仇!”
“对付眉千骨,你们王爷有把握吗?”
“没有。”
“那你这诚意都没有,我何必亲自动手呢?他毁朝廷的,与我何干?”
“二小姐如今变成这样,都是眉千骨的手笔。这么算来,你还准备事不关己吗?”
“你说什么?”
“当年你把人托付给眉千骨,可你没想过为什么二小姐还是很及时的去了连家吗?你与连家的那次决战,受益者是谁啊?”
顺着她的话,王尹似乎也意识到不对。
“等一下,那他说要代替我前往海城,是为了和…”
“对,为了和小雅接头。他是去拿丹药为自己续命的。”
虽然早就知道眉千骨不老实,但没想到当知道一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早与异族达成合作,还屡次欺骗自己,悔恨又懊恼。
是他以前的优柔寡断,意气用事,造就了一切的发生。
爱儿变成这样更和他脱不开关系。
所以他现在谁都不相信,他信任自己。
“找小雅报仇雪恨是我教最大的愿望,海城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是有三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一,我会在半月后前往海城,在此之前爱儿必须在我的保护下去往江南。第二,我去海城是取小雅性命的,不会跟任何人合作。第三,眉千骨说到底是我教长老,无论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他的命也只能我来取!”
青芜其实早就猜到了,如今的他在面对选择的时候,非常被动。
他对三年前的种种还无法释然,而且并不是害怕就可以永远逃开,他是一教之主,没有资格说不!
所有人都知道大义为重,可他有前车之鉴,不想重蹈覆辙的他,一定会很小心谨慎。
这是人之常情!
况且她来到这,就没想过能一次就说通王尹。
得到他去海城确切的时间和答案,只要她把消息传给义父,她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之后若是以等待为理由,留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青芜在脑海里已经设想了很多,觉得就先答应下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毕竟义父也要准备动身前往海城,义父想要和王尹谈的条件,就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了。
她抬眸坚定的看着王尹,“好。我可以做主答应你。但希望王公子可以信守承诺,等二小姐到了江南,您必须即刻动身前往海城。”
王尹的视线眯成了一条缝,望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点点头。
回头间,他眼神复杂地盯着还未苏醒的爱儿,想要把满腔的爱意揉碎了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