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域眸光微敛,若有所思。
指节轻叩案几,思忖良久方道:“你所虑不无道理,此事细究起来,确实蹊跷非常。”
“然则,若裴五姑娘当真非永宁侯血脉,以侯爷那般自私的性子,断不会容她认祖归宗?更遑论任她在侯府掀起这般惊涛骇浪后,还能安然无恙。”
“因而,裴五姑娘应是裴氏女无疑。”
“至于她初初认祖归宗时遭遇的冷待和折磨,应是她尚未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永宁侯权衡利弊,便轻易将她作了弃子。”
“而后,她只身赴佛宁寺,将不问俗事的裴驸马请下山,又得了荣国公的青眼,永宁侯自然也就不会吝啬那点儿虚伪的、又随时可以收回的慈爱了。”
“至于如今……”
“永宁侯就算想动,也不敢动了。”
烛火摇曳,映得少年郎君眉间沟壑愈显。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密布字迹的纸笺,终是忍不住开口:“学生愚钝,裴五姑娘既流落留县多年,怎会突然被指认为永宁侯府千金?更蹊跷的是,侯府就这般认下,不得不认回她?”
周域略作沉吟,回忆道:“听闻是裴五姑娘的那对养父母在留县当铺典当了一枚镶金嵌玉的小锁扣,恰被当地一位富商相中,以重金赎回。”
“后来那富商设宴待客时,便将此物取出供宾客赏玩。谁知席间竟有人认出,这锁扣原是永宁侯府太夫人临终前特意命巧匠打造,专赐侯府嫡系血脉的物件。按侯府规矩,凡裴氏嫡出子女降生后,都会由裴驸马赐予一枚这样的锁扣。”
“由此,方掀开了真假千金一事。”
说到此,周域顿了顿,叹息一声,才继续道:“当年,永宁侯府的太夫人深知裴驸马对过继嗣子一事心存抵触,却又因她病体沉疴、时日无多而不得不应允。她这般苦心筹谋,无非是盼着在自己百年之后,裴驸马能与过继的子孙维系血脉亲情,而非彻底断了来往。”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她想着,若是时常相见,或许就能投了眼缘,生出几分骨肉亲情来。待裴驸马年迈,亦可享儿孙环膝的天伦之乐,总不至于落得个晚年孤苦凄凉。”
“说来也是无奈,清玉殿下年轻时伤了身子骨儿,太医院的圣手们早有论断,后天难补,非长寿之相。”
“永宁侯府太夫人的考量,也有些许道理。”
“但,眼光是属实差了些。”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眼光差,而是裴氏一族里的好笋实在太少了些,犹如是在茅厕里捞明珠,纵是翻个底朝天也捞不着。
那得看运气。
少年郎抓住周域话语里的漏洞,追问道:“侯府那位鸠占鹊巢的假千金,既被称作裴氏明珠,想必极得宠爱。可那枚锁扣既是裴家嫡系血脉的凭证,十四载光阴里,偌大侯府竟无一人察觉她身上少了这要紧物件?”
“莫非侯府众人都是睁眼瞎,还是说本就另有玄机?”
周域轻啜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而后靠向椅背,声音低沉而缓慢:“这才是最蹊跷之处。”
他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我清楚地记得,在裴明珠的周岁宴上,庄氏曾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特意炫耀过一枚锁扣,以此昭示裴驸马对永宁侯府的照拂之意依旧如故。”
少年郎闻言,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感觉眼前迷雾重重,云山雾罩的。
本以为能梳理出些关键消息,却不曾想越理越乱,让他无从下手。
“敢问老师,既裴明珠亦有锁扣,永宁侯府是如何辨别孰真孰假的?”
周域不疾不徐道:“她的相貌与裴五姑娘的养母年轻时颇为相似,但二人气质却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被锦绣堆养出来的矜贵,通身都是侯门千金的做派。另一个却是被生计磋磨得形销骨立,眉宇间尽是市井妇人的尖酸刻薄。”
“但,两张脸摆在一处,便胜过万千雄辩。”
“当然,此事是耳闻,非我目睹。”
少年郎唇瓣轻颤,欲言又止,终是怕耽误了老师安寝,将满腹疑问咽回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