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孟秋,浙东括苍山脚下的桃源村,被层化不开的阴雾笼住了。村东老槐树梢的知了叫得蔫巴巴,像断了线的风筝。
最先出事的是张屠户家十三岁的小厮,晌午去后山采野莓,再没回来。他娘在山脚下哭哑了嗓子,只寻到半只绣并蒂莲的鞋——那是他姐给的生辰礼。接着是豆腐坊王二,夜祭老爹时,桥洞传来女人哭声,他探身查看,人便没了踪影,脖子留着青黑指印。
保正召集后生搜山,从申时搜到寅时,连黄鼠狼洞都捅了,却在老樟树下发现堆黑黏液,拿树枝一戳,竟蚀出个洞。守山的老猎户赵三拄着猎枪,脸绷得像晒硬的牛皮:“三十年前,俺爹就说这樟树不对劲,树洞能吸月光,跟无底洞似的!”
老樟树三百年了,树干需三个汉子合抱,树冠遮天蔽日,正午日头都透不进。更怪的是树身有块疤,凹得像张人脸,眼窝、鼻梁、嘴唇样样分明,大晴天也泛青灰,活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阿生家在村西头,三间土坯房,屋顶茅草,墙根爬满墨绿爬山虎。他爹李顺是樵夫,脊梁被岁月压驼,却生得好力气,柴斧舞得虎虎生风。阿生打小跟着爹进山,十三岁就能砍倒碗口粗的杉树,手上老茧叠着老茧,指甲缝永远嵌着木屑。
八月十五夜,阿生蹲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脸膛发红。阿秀坐对面纳鞋底,油灯昏黄,照得她眉眼柔和:“你爹今儿咋回得这样晚?往常戌时准到家。”
阿生往灶里塞松明子,火星子“噼啪”蹦跶:“晌午在山北坡砍了株百年柏,拖回来费了些工夫。”话虽如此,他心里犯嘀咕——爹砍柏木向来走南山,山北离老樟树不过半里,那地方连猎户都不爱去,阴气重。
二更天,李顺还没回。阿生披粗布褂子,提羊角灯出了门。月光惨白,土路像霜地。路过赵三家,猎枪架在门廊,却没人。再往前,城隍庙石狮子瞪着血盆大口,庙门半掩,土地公神像掉了半拉胡子,看着瘆人。
阿生走到山脚下,草窝里的蛐蛐突然噤声。他攥紧斧柄,斧刃泛冷光。猛一抬头,老樟树的黑影张牙舞爪压下来,树洞像黑洞洞的眼,“呼呼”冒白雾,泛着隐隐的绿,像掺了毒药。
“爹——”喊声撞在山壁,弹回细碎回响。树洞里传来“咔嗒”声,像有人掰断树枝。阿生抬脚要冲,背后传来“沙沙”脚步声,回头见阿秀追来,素白裙角被夜露打湿,贴在腿上:“你别去,那树邪性!”
两人僵持时,树洞里传出尖细笑声,紧接着绿影飘出,离地半尺,头发垂到脚踝,脸被长发遮大半,只露半张雪白脸,嘴唇红得滴血。
阿生觉腥气扑面而来,胃里翻涌,斧柄攥出汗。绿影飘到一丈远,开口声音又软又糯:“小郎君,陪奴家说说话可好?”
阿秀尖叫着躲到阿生身后。阿生斧刃一横:“你是啥妖孽?把我爹弄哪去了!”
绿影笑起来,带着哭腔:“你们都怕我,都想杀我……可我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长发无风自动,露出张满是泪痕的脸,眉眼竟有七分像阿秀。
阿生一愣神,绿影化作绿烟扑来。阿生挥斧砍空,斧刃砍在树干上,“当”的一声,虎口发麻。绿影消失,只留刺鼻腐臭味。
回家后,阿生发现斧刃沾了黑汁,像极了石磨盘上的樟树叶……
隔两日,阿生去镇上卖柴,茶馆里茶客嚼舌头:“桃源村老樟树成精,专吸男人魂!”“前年邻县槐树精,拖七八个后生进树洞!”
阿生攥着二十文铜钱,指甲掐进手心。回村径直去赵三家。赵三坐在门槛擦猎枪,见阿生进来,浑浊眼睛闪过光亮:“后生,你也觉出树不对劲了?”
阿生搬板凳坐下,讲了那晚遭遇。赵三往火塘添炭,火光映得脸忽明忽暗:“这事得从三十年前说。那时树没这么粗,是林家祖坟树。林家老爷林仲甫是举人,遭了横祸……”
宣和元年,镇上恶霸周豹垂涎林小姐素娥美色,派人往林宅扔死猫,说冲撞邪祟。林举人倔脾气,骂走说媒的。没几天,林家被举报私通反贼,官兵抄家,林举人夫妇被打死,素娥被拖进周豹庄子,当夜悬梁自尽。
“周豹怕冤魂找他,把尸首埋在老樟树下,想借树镇魂魄。谁料树开始疯长,三年就两人合抱粗。每到月圆夜,树洞传出女人哭声,跟素娥生前一模一样。”赵三从怀里掏出布包,打开是半块玉珏,“俺爹当年在树底捡的,该是素娥的物件。”
阿生接过玉珏,触手生凉,刻着朵莲花,花瓣沾黑泥。他想起绿影的玉佩,形状竟能对上。
“后来周豹咋了?”
赵三冷笑:“报应!第二年发大水,庄子被冲烂,他被淹死,尸首捞上来脸都被啃烂,像被啥东西咬的。”
阿生心里一沉,觉得树妖和素娥有关,爹的失踪,怕也和这百年冤仇脱不了干系……
阿秀病了。自那晚见绿影,她就发热,脸蛋通红,直说胡话:“别抓我……我不想去树洞……”
阿生请巫医,扎针喂符水,没用。第三天夜,阿秀披头散发往山上走,阿生发现才拦下。
“阿秀,你醒醒!”阿生抱住她,她身子冷得像冰,眼神空洞盯着后山。阿生急得眼眶发酸:“俺带你找道士去!”
镇上三清观的清虚道长,据说能驱邪捉妖。阿生背着阿秀,跑到观里,累得腰直不起,额头汗顺着下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