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西湖的雾还没散透,像笼着层青纱帐。阿菱蹲在船头,竹篮里的莲朵沾着露,粉白瓣儿映着天光,跟她新换的月白褙子一个颜色。船桨拨开水面,搅碎了东边天际的鱼肚白,惊得早起的鹭鸶扑棱棱飞远。
“阿菱,浆要稳些!”舱里传来娘的咳嗽,混着丝线穿梭的簌簌声。阿菱应了声,把桨往水里探深些——爹的痨病又重了,昨夜咳得窗纸发颤,娘守着绣架熬了半宿,油灯把她鬓角的白丝映得比月光还亮。
船划过苏堤,柳丝垂在水面打旋儿,阿菱望着自己映在湖里的影子:鹅蛋脸,眉眼像浸了西湖水,清清亮亮。她摸了摸襟前的绣囊,里头是片枯荷,去年秋天下湖采莲时拾的,娘说留着压惊。
“哟,阿菱又去采莲啦?”岸边茶寮的王二娘探出头,鬓边插着朵石榴花,“你娘新绣的‘三潭印月’,昨儿被个秀才买走了,说要寄给汴京的爹。”
阿菱笑了,眼角弯成月牙:“二娘快别夸,娘说针脚还糙呢。”话音未落,东边云缝里漏出缕金辉,给湖面镀了层蜜,连她裤脚沾的莲泥都泛着光。
入梅那天,雨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下来。阿菱正蹲在船尾补绣绷,忽听“扑通”一声,抬眼就见个青衫书生摔在跳板上——怀里抱着本《文选》,书页都洇成了深灰,偏紧紧护着,跟护着命似的。
“对不住对不住!”书生手忙脚乱爬起来,撞翻了阿菱的绣框,墨绿的荷叶散在舱板上,红丝线绷得老紧,像要挣断似的。
阿菱蹲下身捡丝线,指尖碰到书生的靴面——糙布底,沾着泥,倒像是赶路的。抬眼时,正对上他的脸:眉眼清俊,额角还挂着雨珠,却笑得腼腆:“姑娘绣的荷,比真花还鲜活。”
这话阿菱听得多了,却头回叫人心跳快了半拍。她别过脸整理绣线:“公子可是避雨?舱里有干帕子。”
书生叫周砚,说是从越州来,要去临安赶考。船行至曲院风荷,雨渐小了,荷叶上滚着水珠,像阿菱绣绷上的珍珠粒。周砚倚在舱边念诗:“‘接天莲叶无穷碧’,到底不如亲眼见得真切。”末了又补一句,“也不如姑娘绣得真切。”
阿菱的脸烫得厉害,低头戳着绣针——针却总往指腹扎,疼得她倒吸凉气。周砚忙递过帕子:“姑娘小心,绣活费神,莫伤了手。”
那天傍晚,阿菱把周砚送到清波门。临别时,周砚从怀里掏出半块端砚:“姑娘若不嫌弃,这方砚……权当谢礼。”砚台边角缺了块,却透着温润的青,像西湖水浸过。阿菱收下了,当晚就着油灯看,砚底竟刻着极小的“周”字。
自打周砚走后,阿菱的绣绷上多了许多“风景”:苏堤春晓的柳,雷峰夕照的塔,还有平湖秋月的月——那月亮绣得极妙,银丝线在灯下泛着光,真像把天上的月摘了下来。
娘常笑她:“囡囡绣月亮时,眼睛比星子还亮。”阿菱不答话,低头穿针,却总想起周砚念诗的模样。有时船过断桥,她会恍惚看见青衫人影,待要细瞧,却只剩满湖碎银。
七月初七,西湖边的乞巧会热闹得很。阿菱和娘摆了绣摊,绣的并蒂莲香囊一抢而空。收摊时,王二娘挤过来悄声道:“听说今科解元是越州来的,叫周砚!”
阿菱的手猛地一抖,绛红丝线染在湖蓝缎子上,像滴了血。当晚她躺在舱里,听着浪拍船板的声音,把那方端砚摸了又摸——砚底的“周”字,竟被汗浸得发亮。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先是爹的咳嗽里掺了血,郎中摇头叹气:“痨病入肺,神仙也难救。”接着周砚的书信断了线,从秋到冬,连片落叶都没飘来。
阿菱把船划得更勤了,白天载着游客逛三潭印月,夜里就着油灯绣屏风——城西刘夫人要嫁女儿,定制了十幅“西湖十景”,定金够给爹抓半年的药。
腊月里的西湖结了层薄冰,阿菱的手生了冻疮,指尖裂得像干涸的荷瓣。娘心疼得直掉泪:“囡囡歇着吧,娘来绣。”阿菱却咬着牙摇头,把冻僵的手往怀里焐焐,又摸出针——刘夫人限期紧,耽误不得。
除夕前三天,爹咽了气。阿菱跪在灵前,攥着爹留下的旧桨,听娘哭哑了嗓子。守灵的夜里,她梦见周砚穿着红袍,笑着朝她招手,可伸手一抓,却只抓到片冰凉的雪。
春寒料峭时,阿菱终于绣完了十幅屏风。送进刘府那天,她特意换了件新洗的月白褙子,把断了的襟扣仔细缝好——心里还存着丝侥幸,说不定周砚……
刘夫人的护甲刮过屏风,嗤啦一声,惊得阿菱手一抖,绛红丝线又染在缎子上。“这等粗活,也敢拿给本夫人?”她丹蔻戳着绣绷,脂粉气里裹着威吓,“瞧瞧这针脚,东倒西歪的,当本夫人没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