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大林也知道见好就收。小辫儿其实也不算是拧,他应该是心里有些乱,对自己的未来没规划好。大林觉得自己能很能看穿这个小舅。没有人生规划是不成的,很快就会迷失自己。张云雷就是这样,他的一个世界,六年前倒塌了,他其实一直都沉溺在那个六年前的世界,没能在这六年时间里寻找到奋斗目标。对自身认识不清,使云雷过度贬低了自己。说白了就是没自信。
自信这东西,大林觉得远不是一两碗心灵鸡汤就能凭空获得的事情。他说了一罗筐的话,单看小辫儿能不能自己想明白了。
哎,大林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小辫儿呀,自己往后更得注意着点。他捏了捏自己的粗腿,心想,顾好这个小辫儿,八成他得累瘦喽。
张云雷望着天花板,沉思入定。
大林盯盯看着张云雷的表情,那张俊朗的脸就近在咫尺,侧脸在灯下勾勒出起伏线条,干净恬静,连他这个男的都看呆住。
“哎,我说,你这次回来,真是……”
“怎么?”张云雷思考被打断,转头看大林。
大林被云雷那双略略挑起的桃花眼扫了一眼,不禁抖了一下,夸张地呼鲁胳膊,“哎,张云雷,别乱放电啊。”
“滚。”云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被弟弟调戏了,刚才还觉得这胖小子说话句句在理,他还挺认真地琢磨呢,结果不超过三句,就开始贫。张云雷气得伸手推大林。
大林胖,且推他不动,反而凑过来,推着张云雷肩,吃吃笑道,“真的,我是说,你这次回来,真是长大了,变了个人似的,真……好看呀。”
张云雷转过身,背对着大林,“滚啊,去一边去。你小子变态呀,大男人的说什么好看不好看。是卖艺,又不是卖身,再好看还能当饭吃。”
大林吃吃地笑,“不是逗你,是真的好看。我听我妈那天说了一句,小辫儿该唱戏去,扮相肯定好。”
张云雷脸色暗了一下。大林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打嘴。
张云雷赶紧翻回身按住他手,“干什么?”
大林吐吐舌头,“我妈说了,这回小辫儿回来,谁也不许招他。”
张云雷丢开手,又没了精神头,“不至于,哪里那么脆弱了。”
他嗓子倒仓了,就是个生理现象,怨不得谁。他要是连这个都怨天尤人,需要大家迁就他心情,那他就不是嗓子倒了,整个人都得塌了。
“得了,睡吧,累一天了。”大林瞧云雷状态确实不好,赶紧催他休息。云雷把被子让出一半,搭在大林的胖身子上。大林胖胖软软的,挨着他睡,真暖。
大林安心躺在云雷身边,不再说话。他做事很有自己的信条,他不像父亲那样执着,认为凡事都有缘法,强求不得。云雷若是和舞台的缘未尽,自然不再拧着干。如果真的与舞台无缘,硬把他架上去,也不会有好结果。方才他劝解也只为让云雷正视未来,做了决定将来不后悔。
他安然睡了,云雷可没了睡意。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思绪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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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早功结束,云雷正站在院子,上房屋门一响,老郭披着衣服走出来。云雷愣了下,师父昨天后半夜才回来,按理不该起这么早。
“腰疼,睡不香,起来遛遛。”老郭抻了抻手臂。
云雷赶紧几步过去,弯腰把在阶下晾着的师父的家居鞋提到门口。老郭爱整洁,屋里屋外都有讲究。他在卧房穿拖鞋,但只要出了卧室,平日在家也会穿着圆口布鞋,白色鞋底,黑色鞋面,总是让惠姐收拾得干干净净。云雷跟着他多年,自然知道他性子,提了晾得干干爽爽的鞋,摆到师父脚下。
“师父,您换上?”
“嗯。”老郭被伺候着换了鞋,揉了揉还蹲在脚下的徒弟的那一头金红色的卷发。软软的,还有些湿意。这个徒弟也是爱干净,天天无论多早起来,必定把头脸都洗干净。老郭心里感叹,这么齐整的孩子,必定是要跟着他做艺的。
他背着手,“行了,你忙去吧。”一步跨出房门。
说是叫他忙自己的去,云雷可没真去。师父的习惯,多年不改,早起要喝口茶提提神的。如今住家里的徒弟们都有演出,在身边的就是他,他能不伺候好?云雷嘴里应着,转身就到了茶水间,不多会端着杯茶进了厅。老郭正坐在厅里接电话。云雷将热气腾腾的茶,轻轻摆在矮几上。
收了电话,老郭喝了口茶,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儿徒好哇,知冷知热。惠姐坐在一边看报,抬眼瞅了老郭一眼,抿嘴。不过一杯茶,瞅把老郭美的。眼里,心里,云雷就是一个好啊。
张云雷不知道这老两口隔着空气打的哑迷,他只知道师父这些日子筹备20周年系列演出,累狠了。他绕到沙发后面,伸手给老郭揉肩。
“哎……”老郭全身渐渐松泛下来,仰头倒在沙发背上。微睁了眼睛,就能看到小辫儿的脸儿。
云雷垂着长睫,专注地给他揉肩,那神情,温柔又温暖。老郭有一刻恍惚,这样的小辫儿,真是六年前那个秃小子?虽说小辫小时候长的也清秀,但……真是男大十八变,再晚两年回来,他这个师父都不敢认喽。老郭又长舒了口气。
揉了一会儿,云雷绕过来蹲在他腿边。伸长胳膊给他揉腰。老郭舒服得哼了一声。
惠姐不耐烦当灯泡,起身,去给准备早饭。辫儿一回来,瞅把老郭给美的。这两天逮着空就和她嘀咕半天,又是规划,又是远景,直把小辫这十年给计划下来了。她倒是不怀疑老郭捧人的功力。只是听老郭一套又一套的方案啊,计划啊,小辫儿接下来将非常辛苦,这让她非常心疼。她不求弟弟大红大紫,也不是非得让小辫儿相声,将来无论干什么,能挣口饭吃就行。
厅里只剩下师徒俩,老郭垂目看着云雷,“昨天没睡好?”
“啊?”云雷顿了下,估计是眼圈有些黑,叫师父看出来了。
“大林拉着你聊天了?这臭小子,他睡懒觉,就不顾着你得早起\"老郭皱眉。大林这孩子,不懂事呀,小辫儿还病着呢,怎么不催着早休息。
“没多晚,还好。\"云雷替大林争了一句。
“甭替他打掩护。”老郭摆手。从小就是这样。云雷比大林大四岁,两个孩子也都挺乖,鲜少惹祸。偶然也就是打碎个碗碟,碰倒了盆花的小错误,一般都是云雷替大林挡了。本是没有血缘的两甥舅,感情倒比亲兄弟还好。
“让你姐,叫大林起床,他也该早起练功。”老郭道。
“啊?”云雷想到昨天晚上大林说的话,这才真信了。
老郭说完这话,就冷眼看云雷反应。这孩子的反应啊,还真应了他谦大爷的断言,太挂相儿,这一脸的意外和不赞同,明晃晃的,都不知道藏藏。
“怎么,说相声不好?”老郭沉声问。云雷不防师父这么直接地问下这话,一时怔住。
老郭哼声,“学习,读书,是不是为了长学问?大林都学到初三了,该认的字,该学的理儿,也学差不多了。为了考个所谓的好学校,瞧瞧学校里天天都干什么事?死啃那书本,要不就刷那些个卷纸题,就为争那么几分,有什么意义?读完了书,不是还得回来说相声?”
“那……不一样。”小辫儿弱弱地分辩了一句。
老郭挑眉,“怎么不一样?”
云雷皱了皱眉,“怎么不一样?肯定不一样。读书多了,眼界宽,越往高念,档次……也越高。”他慢慢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觉得自己说了许多道理似的,竟有些喘。
从前在师父面前,几千句的太平歌词,他说个十遍也不带喘的。云雷气馁地垂下头,他读书少,说不出大道理。他不希望大林也像他这样。这就是他要跟师父说的,不一样吧。
老郭仿佛会读心,他拉云雷坐在身边,“孩子啊,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上学校和有学问,有时候不是一回事。”
张云雷吃惊地抬头瞅他。
老郭叹气,细致道,“学问,学问,得分开看。学,是照着书本上学,照着人家的学,这是个积累的过程,有时,学了未必能成自己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学了十来年书,一毕业就都还给老师了。问呢,是自己动脑筋找问题,得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找法子去找答案。这才是最难的。学问,不必非得在学校学,更不是学生时代学完了课本,以后都不用学了。一辈子都得做拘着自己,做学和问,这样才能成就自己。”
张云雷怔怔地看着师父。
老郭拍拍徒弟的肩。这孩子,虽然从小就没上学,但人聪明,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上过学,没文凭,不代表没文化呀。他从小就能背那么多东西,哪个上了学的孩子能比?小时候,小辫儿在台上,神采飞扬的,哪有一丝弱势?他也就忽略了对孩子心结的疏导。也是那时他们的日子太紧张,糊口都难,忽略了孩子。
老郭很后悔放他回家,六年后再回来,这孩子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自信。要是一直在他身边,多好。
老郭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想着云雷的事,他觉得,定是因为小辫儿离开舞台太久了,迷失了自己。他只要重新站在台上,站在话筒后面,他的一切心病,就会马上不治而愈。